月家大宅都沉入了梦境,只有月慕白还醒着。他坐在窗帘背后,熄灭了灯,望着院落的大门。
不知道有多久,仿佛等到了地老天荒,终于看见兰溪独自走进了大门来。进门的时候,还仔细地掩着口,对门房说着话,想来是致歉这样晚回来惊动了人家门房的好梦。
月慕白一瞬不瞬地盯着兰溪,看着她恭谨小心地躬身,看着她浅笑低眉地微笑。
月家的规矩大,月慕白最是深知,平日里月家自家人怎么谨守着规矩,他都已经看得习惯了;唯独看着兰溪这样,让他扎眼。
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女子,就算长大了做了母亲,她也不必这样谨小慎微。可是她来到月家这么长时间里,还是点点滴滴学会了遵守月家的规矩。即便她对着他,也仿佛披覆着月家的规矩般,虽然言笑完美,却总是感觉疏离。
月慕白叹了口气,再凝眸去看从大门走向大宅门口来的兰溪。她极小心地转头望了一眼离去的门房,这才停下脚步,朝向大门外的方向扭身,小女孩儿般淘气地踮起脚尖儿来朝外遥遥地望了一眼。
其实月家大宅内花木葳蕤,外墙上也爬满了常春藤,遮蔽了墙内墙外的视线。月慕白相信从兰溪的这个角度望出去,或者说有人想要从墙外来望兰溪的话,实则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还是这样地回头去望了,更巧的是,她这样踮脚望出去之后,墙外随即便亮起一柱车灯,有嚣张的马达声轰然而去。
月慕白的心就停在这一刻,卡在肋骨的缝儿里,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想呼痛却都发不出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若又是洪荒,房门轻轻一响,是兰溪推门进来。
房间内没点灯,兰溪从外头进来眼睛也没适应黑暗,于是没发现月慕白坐在黑暗里。她自顾褪掉丝袜,拉开背后的连衣裙拉链,正待将连衣裙都脱掉好去洗澡,却猛地停在黑暗里。她紧张地用双手按着衣衫心口的部位,满是警惕地低喝,“谁!”
月慕白大口地喘息,这才让心口那痛缓解而去。却也是因为这大口的喘息,才被她发觉了他的存在——这世上的事,总是利弊共存。
他便尽量放柔了嗓音,不让兰溪听出来他之前痛过,“回来了?”
很显然她的脚步极轻,从进了大宅的门到踏上楼梯来,都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她这样小心翼翼,是为了不吵醒家人,可是却又何尝不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这样晚才回来。
人的动作,总是泄露了自己的潜意识。她是不想被人知道,她是被那个人送回来;更不敢被人揣测,她之前是否跟那个人在一起,而这么晚才回来又是与那个人做了什么……
若是只是普通相聚,她断不会这样想要掩人耳目——只需看她这样的小心翼翼,纵然他不问出口,却也在心底大致猜到她与他之间,是说过了什么话、做过了什么事了。
他想笑,却一口气扑出来,呛得他自己咳嗽起来。
兰溪连忙将拉开的拉链再拉回去,奔过来拍着他后背,“怎么了?”说着忙着要去开灯,“我去给你倒杯热茶来。”
“不必了。”月慕白按住兰溪手背,“就是呛住了一口气,不是病了。这么晚了别惊动了家人。”
他挑起眼帘,借着月光细细看她,“喝酒了?”
兰溪之前喝醉了,纵然酒气已经过去了,还小心地嚼了口香糖,可是终归不能完全都泯去。兰溪只好点头,“喝了点。”
兰溪缓了口气,“你在,等我回来?”
不管怎样,看他这样坐在黑暗里,让兰溪心疼的同时,却也有些不舒服。仿佛总有她在明、他在暗的被监视感。
他细细凝着她神色,连最细微的眉间轻蹙都看清了,轻声地笑了笑,“我坐在这里没开灯,是怕母亲担心。你也知道她对我极为细心,如果看见夜深了这个窗子里还有灯光的话,那她也一定不肯睡,陪着我一起熬夜。”
月慕白点到即止,是解释,但是没替自己过多辩白。兰溪的心便猛然一撞,羞愧地想要落泪,“月老师,对不起。”
“别对我说对不起。”月慕白静静看兰溪的眼睛,“夫妻之间,是不需要道歉的。因为这个世上不管亲人来去,抑或朋友亲疏,能真正陪自己一生到老的,只有彼此。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该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宛如另一个自己。”
兰溪知道月慕白是在宽慰她,可是她却越听越难过。手指在他掌心下颤了颤,终于还是用了点力气抽出来,“月老师,我们离婚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中没有点灯,时光漫漫地浸透了夜色,便也流淌得迟缓而滞重起来。兰溪的话音落下,隔了半晌,仿佛才传进月慕白耳鼓去。他又缓缓地笑了,“兰溪,你说什么呢。你醉了,也累了,去睡吧。”
“我没醉,也没累。”
这件事是件很难开口的事,兰溪又向来不善于说这样的话、起这样的头。尤其是在极工言辞的月慕白面前,就更觉自己笨嘴拙腮。
可是再难说,也要说。
兰溪在月慕白膝边蹲下来——其实她自己不知道,月慕白却是察觉得出来。在国人的文化里,“膝下”是小辈儿对长辈的居处,而兰溪总是下意识地将她自己搁置在这个地方,让月慕白看在眼里,便是刀尖剜在心上。
说到底,她心里就算曾经对他有过好感,却也从来都只是敬重罢了。她永远将他当做老师,当做长辈,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相处的伴侣。
月慕白这一层心事,兰溪却没看透,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要将自己的心情表达明白,“月老师,我是清醒理智地跟您说:离婚吧。”
“如果您还在失忆中没曾醒来,那我要顾忌着您的健康,许多话不敢直说;幸好您醒过来了,我便想,也许这也都是天意,让我应该将话跟您说明白——我从来不曾是您的未婚妻,更从来未曾与您以情侣的身份交往。”
“而我们结婚……是为了月集团。那时候公司内外交困,月家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守着公司。我别无选择,只能以您妻子的身份,才能进入公司,得到董事会的认可与员工的接受。”
“那时候事从权宜,可是现在已经不同。您既然醒来,健康状况也越加好转;再加上,总裁已经出狱……月集团再不是群龙无首,我自当退回从前,将公司交还给你们叔侄,也要将月老师妻子的这个身份交回。”
道理说得似乎逻辑顺畅,可是兰溪却也明白,这件事不光是逻辑的问题,更是感情的问题——人心都是肉长,这样硬生生地剥离,她也难过。
月慕白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我妻子的身份交回?兰溪,如果没有了你,我自己留着这个身份,又有什么用?”
兰溪摇头,“月老师不是的。我相信,以月老师您的魅力,一定还有许多其他的女士倾慕;只需等待,月老师一定会找见一个更适合的人,隆而重之地承当这个身份。”
“是么?”
月慕白笑起来,“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都不是我想要的人。兰溪,我想要的人,从头至尾只有一个你。所以我又何必要拿回那个身份?”
“月老师……”兰溪闭上眼睛,这样的表达让她觉得心力交瘁,“多谢月老师厚爱,可是我却还是辜负了月老师您,是我配不上您——因为我真的没办法放弃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更何况小花儿他……”
“兰溪你不必说了。”月慕白却截断了兰溪的话,“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知道,兰溪你已经是我的妻子,而小花儿更众所周知是我的孩子。这些事如果你不说我不说,便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月老师!”兰溪惊得低喊起来。
月慕白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就像月色照亮幽幽夜色,“兰溪我想我上一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这中间还有什么阻碍,可是我们结婚了就是结婚了。”
“……兰溪,无论如何,这一世请你忍耐。”
“月老师——”
月慕白错过眼神,只望着窗外那弯孤零零的月,“兰溪你失望了,是么?我不再是你眼中那白衣温雅的月老师了,是不是?此时你眼前的我固执、冷酷、自私,对吧?”
“兰溪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可是这就是真实的我。这也是这个世上每一个男人真实的心理。对自己爱的女人,没有男人会真正潇洒地放手。兰溪我做不到,你别强求我。”
他转回头来望她,眸光潋滟,“我这辈子也想只捉紧你的手。兰溪,我也愿意放弃所有……所以,我不会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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