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乌云密布如阵列,推过半边天空,将整个桦月城都笼罩在一片沉凝的灰里。
雨水从屋檐下成片倒挂而下,晃开一色迷离烟光如水晶帘,亭台楼阁在雨水浸润下泛着亮光,院子四周的松柏被带雨的风吹得啪啪直响,单调的声音传入院子里,更添几分阴冷凄清。
叶铭檀靠在床头,痴痴地盯着窗外不断落下的雨幕,脸色苍白,不断咳嗽,咳嗽声低而压抑,剧烈得像要将肺呕出来,眉宇隐隐泛着淡青。如果人的气色有所谓的死色,大概就是他这种。
不过叶铭檀丝毫不在意,连书童奉上的药都懒懒挥开,他神情寂寥而萧索,是那种失去得够多所以已经不在乎再失去的萧索。
书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安静侍立在他榻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无奈地摇头,一声未尽的叹息里悲悯之意深浓:“少爷您这是何苦?就算要找到林七七小姐,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为什么要用这种能力……”
上苍赐予他们这一族异于常人的能力,但有得必有失。动用这种能力是以折寿为代价,用的越多,死的越快。
叶铭檀竖起手掌止住他的话,笑意里淡淡苦涩和哀凉,“我们没有时间,近来在江南损失人手太多,圣主又向来不同意我们的做法再三阻拦,不尽快动手占据主场便利,一旦萧景暄腾出手来,会更难对付。”
书童皱起眉,“可是现在……”
“好在也不是没有收获。”叶铭檀眼底神情奇异,微微笑了,笑意半真半假,凉如霜雪。
虽是拿命换来的情报,但这样的情报太珍贵,若能好好利用,必然能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要好好策划一下,该怎么用。
“林钦怎么说?”他眼神平静,温声问。
“右相大人恐怕很难做决定。”书童垂眸掩去脸上的讥诮神情,语气是和表情截然相反的恭敬。
这个结果叶铭檀并不意外,如果有可能林钦是绝不会介意做墙头草的。不过他有这个心,也要有这个命。
“权势动人心。他不肯是因为利益还不够。”叶铭檀眼神冷漠,微带厌恶,皱眉想了想,他淡淡道:“但也不能给他太多好处,免得越发纵得他猖狂。这样吧,将我那夜从他书房里拿出来的那些东西,选一部分安排个安全渠道交给萧崇烈,让他出面来办这件事吧!毕竟现在最希望得到林家相助的人是他不是我。”
书童眉梢跳了跳,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夜是什么时候。
去年万寿节前,少爷冒险从林钦的书房里盗出他在北方经营的秘密产业的账本和某些往来书信,但没想到会遇到同道,两人争斗中惊动了护院还引起林钦在府中的大肆搜查,少爷有惊无险避过这劫,对方中了少爷的淬毒暗器,就算没被抓也会毒发。
但问题是,账本少爷只抢到上半册,重要内容都在对方抢走的下半册里,而他们至今没能找回来。信件内容含糊凌乱,外人根本看不懂,想拿去做证据也不可能。
“你担心什么?我们看不懂,林钦看得懂就行。做贼的都改不了心虚。我们给他一半,你当他会怀疑我们没有另一半吗?”叶铭檀不屑地冷笑。
当然不会。林钦只会认为他们想更好地拿捏他,给他看一半只为警告。
书童讷讷应下,正琢磨着用什么办法不引任何人怀疑的将东西送到萧崇烈手上,便听叶铭檀淡淡道:“下半册也不用指望了,肯定是落到了萧景暄手里,咱们都省省吧。”
“啊?”书童惊讶地瞪大眼睛。
别人不清楚,他可是深深知道少爷他们这派人对那位主的忌惮的。可以这么说,若付出牺牲两个主事人之外的任何代价能干掉他,他们肯定都不会犹豫半分。
想到那位的手段,书童只觉头疼。
想抢回落到他手里的东西?几乎没可能。
叶铭檀神情阴冷如暴风雨前的天空,眼底杀机隐隐,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白得枯木似的,拳头狠狠地垂着床沿,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道:“怎么十年前那么好的机会就没弄死他!德妃母子安国公府那些废物!这么点事都做不到,活该他们全都死在萧景暄手上!”
书童木着脸不做声。
当年雨主得知事败后并未放弃,可惜萧景暄不愧是秦以彤精心培养又在皇宫这种天下第一诡谲地长大的,反应就是灵敏,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淡出众人视线后躲在王府里借着萧灵菡操控朝局。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宰了萧灵菡,但先不说难度,就提宰了她以后的结果……对萧景暄的心理打击肯定有,但要说利益打击,那是没多少的。尤其萧景暄可不是遇到打击便一蹶不振的人。就算他们把他的亲人杀光,也只会更加刺激他发愤图强来报仇,这么一想难免不划算。
至于刺杀萧景暄,他们每年都要策划个五六回,却连七王府的内院都没能杀进去,结果不说也罢。
想到最近查到的林逐汐的下落,叶铭檀的心脏便骤然收缩,只感剜心剔骨的疼。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气愤她爱的人是谁不好偏偏是萧景暄,还是该嫉妒她爱的人不是自己,抑或庆幸萧景暄爱的是她?
现在想来,当初和他争夺账本书信的人就是萧景暄,他们当时就已彼此有情暗度陈仓?否则汐儿怎么会冒着名节尽毁的风险救下他?
她牵扯其中,他是杀?还是不杀?
他若不动手,雨主知道后肯定不会放过她;但他若动手,她怎么办?
“若要说动林家,恐怕……”书童的表情称得上忧心忡忡,看着他木然灰暗的脸,几次欲言又止。
他是知道少爷对林七小姐的情意的,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将心爱的女人亲手推给别的男人,但一旦他促成萧崇烈和林家的合作,毫无疑问,林七小姐肯定要成为萧崇烈的正室,不然他们没合作的可能。
少爷会怎么选?
他要怎么面对这天下最难过的情关?
他的担心叶
铭檀自然明白,但利害关系他都懂,真要他做出选择又谈何容易?少年心性相比世俗浸染的中年人,总要多分柔软和纯净,尤其是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和初恋,换谁都不可能说放就放。
“你怎么看?”他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睫毛不断地剧烈颤抖,可见他内心的激烈挣扎。
书童垂下眼睑,这种事哪是他可以指手画脚的?可主子问了他又不能不答,踌躇片刻,他低声道:“男儿逐鹿天下,心在朝堂,余事皆如草芥……”
“所以我就该毕恭毕敬地将自己的心上人双手奉上?”叶铭檀霍然睁开眼,眼眸里闪烁的光芒雪亮得可怕,冷笑打断他的话。
书童脸色一白,不敢说话了。
“算算有多少年了?”叶铭檀神情苦涩如吞黄连,喃喃自语,浅浅自嘲,深深冰冷,“走出南疆,数载蛰伏,小心隐忍,苦心铺路,好不容易避过萧湛父子的耳目,借着春闱走到今天,我以为无论遇到怎样的大风大浪都不会犹豫害怕半分,眼见气候将成,不想竟会在这件看似和大业筹谋关系不大的事上踌躇不前。”
他越说语气越冷然,到最后已是字字凝冰,竟带阴森之意,齿间迸出的煞气令人头皮发麻。
书童脸颊抽了抽,偷偷抬头去瞄他神情,却只看到他那双黑沉沉的漩涡般的眼睛,深深的凉意忽然窜上脊背,他忙不迭地低下头,瞬间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剧烈心跳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叶铭檀已不再说话,他呆呆地看着探到窗前的一枝白蔷薇,眼中粼粼微光闪烁如水,氤氲开江南水乡的故梦。
那些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像是沉淀在水底的泥沙,在狂风骤雨的激烈挣扎中不断起落。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垂髫女童到豆蔻年华,他看着她像春日新柳般抽芽成长,烂漫纯净到不染一丝尘埃的笑容,不知何时淘洗了他清静淡漠的心。
悲哀的是,他深深地陷了进去难以自拔,她却始终站在岸上清醒旁观。
到如今,她投入了他生平大敌的怀抱,他却只能看着她和死对头耳鬓厮磨你侬我侬?
哪有这么好的事!
为什么?又凭什么!
他心底泛起丝丝寒意,那般森冷地凉上来,冰雪一样地堵在心头,但那样的凉里,又渐渐生出灼热的愤恨,火焰般游走在四肢百骸,冷热交织的感觉充斥全身,他的指尖都在发抖,散乱犹豫的眼神却渐渐敛起,他目中亮起雪亮的光,像千里荒原上燃起星星之火,转眼已成燎原之势,带着那般深浓的愤恨灼然卷至眼前,大有毁灭一切之势。
他得不到的人,宁可毁了,也不能便宜萧景暄!
他宁可她嫁给萧崇烈,也绝不容许她陪着萧景暄!
“派可靠的人去清洛城郊镜山书院附近的厉家别业,将汐儿带回来。务必一次性得手。”他的眼神森然如刀,手指在半空中徒劳地抓握,似想狠狠捏碎什么,面沉如冰,冷冷吩咐。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