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上好的明前龙井搁在桌上,仍静静地散发着热气。
林钦怔怔地呆坐在主位上,连仪态都顾不得,只想就那么坐到地老天荒去。
他虽然迫于无奈答应了萧景暄的求亲,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尤其不能让萧崇烈知道,不然自己肯定完蛋。
好在两个女儿从小到大的教导都差不多,该有的规矩都不差,就算临时调换也不至于拿不出手。
即使萧景暄夺不回皇位,也是重权在握的亲王,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两兄弟,无论最后的胜者是谁,林家都不会吃亏。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他心底始终盘桓着浓浓的不安,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他下意识决定谨慎行事,对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她回京了?”萧崇烈转过头来,想起林逐汐,他心头一阵心烦意乱,那股森然的怒气倒是渐渐散了,默然稍顷,他淡淡问:“林家找到她了?”
“是。”
“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怎样?
雷柏满心疑问却不敢问,眼见主子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点没再追究他们的失利,他自然不会傻到触霉头。
然而这霉头不是他想不触就不存在的,萧崇烈扯过一张黄绢提笔拟旨,一如既往的取过玉玺盖印,然而他的脸色却在触摸到玉玺的瞬间变了。
指下的触感光滑细润,和平时他兜在手里爱不释手的玉玺触感相同,但又完全不同!
顶端的黄金龙纽,触感完全不对!
萧崇烈的脸色瞬间扭曲,他不死心地翻转手上玉印仔细查看,都不用看玉印本身的材质和装饰,只看底部篆字,就知道这玩意绝对不可能是玉玺。
那线条清晰雕工精湛的四个字,仿佛一张张咧开的血盆大口正冲他大笑,笑得森凉嘲讽宛若深渊,笑得他头昏眼花,视野中蔓延开无数幻影,七彩迷离连绵飞闪,呼啸着齿轮般向他撞来,四面迸射着利齿森森如鲨鱼嘴,撞得他心血飞溅,咬下他大块血肉。
风马牛不相及却森然冰寒的四个字:
天授不取。
萧崇烈直勾勾地瞪着那生平所见的最刺眼的字,手指刹那间硬生生地抠进了玉印里,他的指甲受不住这样剧烈的摧残生生折断,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他却完全没感觉到痛。心头的愤怒和仇恨如燎原大火,呼啦啦烧得他整个人都要化了,连呼吸都似喷着灼灼燃烧的冲天怒火。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这是蔑视,更是挑衅!
明目张胆的蔑视,赤裸裸的挑衅!
偏偏事实胜于雄辩,他就只能硬生生地受着。
萧崇烈胸口气血翻滚,要不是还有一丝残留的理智死死掐住他的神经,他一口心头血只怕已经喷了出来!
即使如此,他狰狞的神情怎么也掩不住。
谁干的?
谁有这样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眼皮底下,从万人围护戒备森严的皇宫里拿走玉玺?
左思右想,似乎都只有那个唯一的答案。
萧崇烈脸色阴沉得要滴出墨来,脸上肌肉突突地跳着,活剐了那人的心都有。
但这活剐注定
也只能想想,没有任何实践性可言。
越想越烦躁,他抬手砸落玉印仍不解气,将满桌的折子茶盏文房四宝尽数扫落在地,宽敞的大殿里一片狼藉。
满地的碎片里,他抬头,深深凝视着远方的天空,眼神阴鸷如蛇眸。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还没等他从玉玺不见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某个悄悄递上来的消息更是令他勃然大怒。
萧景暄去林家向林逐汐提亲?而且林钦那个老匹夫还答应了,打算让林逐湄进宫?
萧崇烈心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林钦在两头下注。
但这也不对。
林钦凭什么打动萧景暄?虽对萧景暄不是很了解,但想也知道,自己都宣布了要立林家女为后,他怎么也不会选林逐汐为正妃。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助力还白白浪费了一个正妃的位置。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做。
他居然还亲自上门提亲!
怎么可能!
怎么想都匪夷所思。
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
萧崇烈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暴怒,不同于原先的得知玉玺不见的愤怒,这种怒更多的是无法出口的复杂情怀。
占有欲、自尊心、征服欲、嫉妒心……
他看中的东西,从来都是他的!哪怕是用抢,也要抢到手!
被人捷足先登抢走他的猎物已经是奇耻大辱,这个人还是生平大敌……
萧崇烈面皮紫胀,面容扭曲,神情狰狞如魔。
若他原先是火烧般的愤怒,现在就是挨盐水鞭子的痛恨。
萧、景、暄!
他默默咬牙将这个名字在齿间不断碾磨,像要狠狠地磨掉对方的皮咬下他的血肉,深深的恨意藤蔓般扎入心底疯狂滋长,他极缓极缓地深吸气,总算平复下杀人的冲动,恨意却有增无减,连眼珠都闪着幽幽的痛恨的光。
得不到?他怎么可能得不到!
就算是他不要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尤其是萧景暄。
既然他想要林逐汐,他怎么可能成全他?又怎么可以成全他!
想到玉玺,他眼神阴冷如盛夏欲雨的天。
萧景暄你狠,但没关系,只要有林逐汐在手上,我就不信你敢轻举妄动。
权势和女人,你注定只能选一个。
他绝不会承认,在培养多年的暗势力尽毁和玉玺失踪的前后巨大打击下,他对自己的安全产生极大的忧虑和恐惧,眼下不顾一切也要找到足够分量的护身符,不然他会恐慌得睡不着。
至于以后的事……
萧崇烈脸色阴晴不定,眼神里满是狠绝之意。
反正林逐汐不过一介女流,又手无缚鸡之力。入了这深宫大院,要怎么处置都是自己说了算,不怕她翻出浪来。
道理想得明白,但他怎么都出不了自己心里的闷气,他强忍住憋闷感挥退雷柏,想到乱七八糟的局势,疲倦感油然而生,茫然四顾,万人之中,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
忍了忍,他淡淡道:“摆驾,去慈和宫。”
皇宫里气氛凝重,右相府
的情况也不怎么好。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汹涌着深深的暗流。
林逐汐闭门不出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能相信谁。原本她觉得自己可以信任林逐涛,但这次自己被抓回来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巧到她多少有些怀疑,再想到林逐涛一直以来对萧景暄的敌意和不满,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连带着对林逐渊都不怎么敢相信了。
然而这样一来,她根本就是孤立无援,和聋子瞎子差不多,只能任人宰割。
她尚且犹豫不决,晴天霹雳已当头劈来。
神色匆匆的丫鬟急急忙忙地撞开门帘冲进来,林逐汐认出这是华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眉头不由一皱,心头不祥之感陡生。
“小姐,请赶紧梳妆换衣服。”丫鬟神情凝重,甚至顾不得向她行礼解释,径直连扶带拉地将她按到梳妆台前坐下,三两下松开她随意挽起的长发和那三两件寻常簪钗。
她正要拿起木梳给林逐汐梳头,手却被一只手给按住了。
“先不忙。”林逐汐捏帕子的手指紧到骨节泛白,淡淡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姐。宫中来人,是向您传旨的。”
林逐汐脸色顿时苍白,即使她预想过自己的失败,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知道自己内心依然无法平静。
她极不甘心,更不愿意。
耳边成双连声追问,她完全没听清,只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瞬间枯败如落花的容颜,看尽自己眼神里深藏的死寂。
环佩玎玲声不断响起,她木木地看着丫鬟打开妆盒挑选首饰,心头厌烦得只想将眼前的一切砸的稀烂。
“不用这些。”她深吸气,推开丫鬟的手霍然起身,暴虐感在心中聚集,烦躁得她直想杀人。
她瞟都没瞟满脸错愕的丫鬟一眼,谁也没看没理,淡淡地瞅着窗外花架下怒放的蔷薇花,眼神里波卷云涌,“该怎么见人就怎么见,换身能见人的衣服就够了。”
能传给她这一介女流的,不可能有别的旨意,只有婚旨。
如果是萧景暄……以他的骄傲和与萧崇烈的仇怨,必然不会让他们的婚旨和萧崇烈扯上半分关系。
那么这份婚旨的男方是谁都已经无所谓,她根本不关心,又何必费心思打扮?
“可是小姐……”丫鬟下意识想劝阻。
林逐汐冷冷一瞥扫过去,眼神清冷如霜雪凌厉如刀锋,瞥得丫鬟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冰冻在骨子里。
七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威严?她明明还没当上皇后,可这样的压迫感,就是出入朝堂的两位少爷都比不过。
成双和连枝默默低下头,小姐的心事别人不知她们可是知道的,现在心情能好才有鬼。如果有可能,她应该是一点也不介意抗旨吧!
想起她和七殿下的事,再想到如今宫中的那位和日后必然会有的天雷地火,两人不由头皮发麻。
小姐她如今还年纪轻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却遇到这样无解的死局,以后可如何是好?
满心的忧虑和担心不敢表露一丝一毫,两人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只觉前途渺茫。
林逐汐盯着窗下的白蔷薇,想到七王府里的那个他,默默一叹。
“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