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芩的目光便在朝夕和商玦身上扫过,某一刻,她眼底忽然有极其锐利的光一闪,“杀子之仇我尚且想要一报,公主殿下身负杀母之仇却可无动于衷?”
“咣当”一声,朝夕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茶盏之中的茶汤倾倒在案,连她的裙裾也被沾湿,商玦眉头微皱从袖中拿出一方月白巾帕,转身将她的手抓了过来,“怎么这样不小心,幸而不烫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她手上的茶水擦去,又将她膝头被沾湿的裙裾擦净,帘幕之后候着的侍奴听到动静上前来整理,又重新上上茶水。
整个过程之中朝夕木然未动,只看着商玦骨节分明的十指在自己眼前晃悠,待擦完了茶水,商玦便将朝夕的手一把抓住不再放开,朝夕这次倒是不再挣扎,而后抬眸看着孙芩,“夫人此话何意?夫人知道当年母后病故的内情?”
孙芩一直静静看着朝夕的失态,又看着商玦对朝夕如何细致体贴,此时又看了一眼他们在席案之下握着的手才神色微肃,“和四公子亡故一样,我大都只是猜测。”
朝夕眯眸,话语之间机锋锐利,“哦?只是猜测夫人便如此道与我说,我若就此信了真的和段氏拼个你死我活,夫人想必十分喜闻乐见。”
这话实在是犀利至极,孙氏只是猜测,却对朝夕道明,朝夕若是信了真的去拼命,便成了孙芩手中的一把剑成了孙芩的棋子,孙芩闻言眉头紧皱,末了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公主大可如此想我,可是公主问问自己,难道公主心中没有这般猜测?”
微微一顿,孙芩又继续道,“当年公主年纪尚小,可公主生来天赋过人,对于当年的事想必还不曾完全忘怀,庄姬公主是在二三五年年中才忽然患病的,宫中御医无数,她的病却一直不见好,一直温温吞吞查不出个所以然了,到了二三五年年末忽然严重,我少时曾修习过两年医术,庄姬公主如此怎么看都不像是病,倒像是……毒。”
庄姬公主死于二三六年的新年,虽然嫁到了蜀国为后,可世人想起的第一个身份还是她的公主身份,即便是孙芩也还是称呼着庄姬公主,她这话说完,朝夕的神色还是一片沉静,“当年父王也曾遍寻名医,若真的是毒,又岂会未曾被查出来呢?”
孙芩摇摇头,却是看向商玦,“世子殿下应该知道,世上并非没有连绝世名医也查不出的毒,若有人蓄意为之,庄姬公主便是枉死了。”
见朝夕说不动,孙芩倒是将目标转到了商玦的身上,商玦闻言却也是把风不动,“夫人所言有些道理,此事孤自然会去探查,多谢夫人提醒。”
这只是个提醒,朝夕不会因为她的话做出任何举动,孙芩见商玦言辞如此严谨眼底到底有些暗淡,末了只有低头失笑,“罢了,今日还是多谢殿下才能与公主一见,四公子之事我不会罢休,至于殿下和公主,若需要孙氏帮忙,只管派人说一声便可。”
商玦弯唇颔首,“夫人好意我们心领了。”
孙芩不再多言,只转头看了眼外面天色,“我只可出来一个时辰,眼下已经不能多留了,本来想和公主在宫里见面,奈何公主不曾入宫,宫中又人多眼杂,这才不得已而为之,我先走一步,此处十分安全,二位是走是留都可随意。”
朝夕点点头,孙芩便站起身朝帘幕之后走去,那侍奴低头和她说了句什么,二人便继续往庭院深处走,不多时便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厅堂内便只剩了朝夕和商玦二人,这处厅阁布置实在雅致,二人正对着外面的兰庭,满园的兰草生机盎然,兰香更是馥郁悠长,孙芩走了,朝夕不知什么心态,静坐半晌也未有反应,商玦捏了捏她掌心,却好似十分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某一刻,朝夕忽然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站起来就走。
商玦眉头一抬,当即也跟着起了身,二人走向庭院,径直走到了小院门口,朝夕一把拉开门扉,外面云柘还静静等着,朝夕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商玦随后跟了上来,刚上了马车天上就开始落起淅淅沥沥的雨丝,云柘坐上车辕,却不知该去那里。
马车之中朝夕静然不语,商玦便道,“去城南。”
云柘犹豫一瞬才开始驾车,而朝夕显然没有心情关心他们此番要去哪里,她靠着车壁,低垂着眼帘,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虽然她平日便不是多话活泼之人,可现在的她整个人看起来沉默而压抑,竟然更像是在……生闷气?
“孙夫人的话你听听便可,此事我自会去查证。”
商玦话语落定,朝夕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抿了抿唇,“我不确定你想不想来见她,可眼下孙氏若是倾向与我们,对你而言很有益处!”
朝夕抬眸,目光沉冷锐利,“世子殿下不仅十分了解蜀国,竟然还和蜀国世家有所联系,世子殿下果然手眼通天,实在是叫朝夕叹为观止。”
朝夕一字一顿的说着话,语气虽然平常,可她这模样不是生气又是什么,商玦微愣,随即却是笑了,“夕夕,你在想什么,我做这些自是为了帮你。”
朝夕眯眸,“世子殿下费心了。”
商玦摇头叹息,“这孙芩……自从知道你回来之后便派人整日盯着你,你的公主府周围不少她安插的眼线,前日有一眼线暴露被抓,她得知了消息才开诚布公的表明了态度,她对你暂无恶意,只是想知道你的行踪借机与你说那些话,当下的局势如此,我便自作主张答应了这次的见面,在此之前,我和她可没有半分联系。”
朝夕并不知此前二人怎有了联系,她早就猜测商玦眼线遍布蜀国宫内宫外,可是没想到内宫夫人也能为他所用,而孙芩今次的表现更是大多冲着他的面子,她说不上生气,可心底却有些郁结,商玦此举的确有利与她,而她也早就开始关注孙氏,若有机会,她也会和孙芩有今日的一见,可她没想到这见面如此猝不及防,还是商玦一手安排。
他和孙芩早有联系,而她全然不知,今次的见面她最后才得知,她在三人之间倒像是个外人,分明他和她才是结盟的那个……朝夕不知自己在郁结商玦的自作主张还是别的什么,可眼下得知内情如此她的心境还是有些复杂,郁结淡了些,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朝夕的表情生出细微变化,商玦不知想到什么一时露出好笑的神情,“我并非手眼通天之人,大殷诸侯如此之多,莫说我不是真的神仙,便是真的,也无可能处处顾及。”
朝夕有些怔然,大概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人一时也木呆呆的,商玦看的更是好笑,不由抬手拂了拂她肩头的乱发,“莫要生气了,否则我可要大大的委屈。”
朝夕忽的惊醒,“谁生气了!你又怎会委屈……”
商玦闻言不由得又摇了摇头,“好好好,你没有生气,我也不曾委屈。”
说着又拂了拂她身上的披风,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时辰尚早,我们去别处转转,雨中出游倒也别有一番情致,回来几日,你可有出过府门玩耍?”
朝夕不由得再皱眉,“什么情致,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商玦唇角微弯,“那你要自己回去吗?”
朝夕闻言便站起身来,又轻喝一声,“停车!”
一声令下,云柘不由得减慢了车速,外面细雨霏霏,朝夕竟然受不住商玦这似激非激的话真的要回府,他失笑的一把拉住朝夕的手腕,“我是玩笑话,你怎么真的信了。”
说着又一转头,“不必停车,继续走!”
车速又再度变快,朝夕半弯着身子站在车中不肯动,僵持许久,商玦无奈的摇摇头,正不知如何是好,马车却忽然猛地一颠,朝夕站在车中重心不稳,商玦见势便是一拉,朝夕轻“啊”一声,下一刻人已经到了商玦怀中,还未反应,便听到商玦低沉的笑。
朝夕直觉丢脸无比,更不爱看商玦占了上风模样,待要挣扎,却被商玦一把按住,他仍然带着笑意的道,“你不是好奇那天晚上我带你去了何处吗?”
朝夕当即便是一愣,商玦说的不错,她那无知无觉的一夜,商玦到底带她去了何处她半点都不知晓,她更不信商玦所言的神医看病之话,有唐术在,他还怎么会带她去找别的神医?!朝夕咬了咬牙,“去便是了,你放开我!”
商玦手臂一紧,好似贪恋一般的将她紧紧抱了一下,朝夕本以为他还要耍赖,下一刻商玦却真的将她放了开来,朝夕浅吸口气,起身坐到了一旁侧座上去。
马车弯弯绕绕走过巴陵的大街小巷,好半晌才到了城南,商玦所言只有“城南”二字,可云柘却知道他说的就是那夜去过的小小门庭,马车越走四周越是嘈杂纷乱,朝夕听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看,城南大都是贱民杂居之地,街市不如别处整齐干净,有些地方还是一片鸡飞狗跳的脏乱,朝夕看在眼里,面上却无厌恶。
“你一定不曾来过这里,就连久居巴陵的富贵人家想必也不知道巴陵竟然会有这样的地方,这地方吵闹是吵闹了些,却能叫上位者看到巴陵之外蜀人的缩影。”
巴陵乃是蜀国王都,除却这一片杂居之地别处都有一个王都该有的繁华,富人权门整日所见皆是纸醉金迷,很多人连城南的破败都看不见,更别说巴陵之外的蜀人了,贵人们被幻象所迷,上位者安坐在巴陵享乐,却不知大厦将倾的危机早已暗地里生发。
朝夕的神态从寡淡一下子变得沉凝起来,她静静地看了许久,忽然冷静的道,“听闻燕都繁华堪比巴陵,那里可有这样的地方?”
商玦目光悠长,“自然是有的。”
朝夕不由得蹙眉,她少时就被贬斥出了巴陵,而商玦也是幼年便流落出宫廷,他和她都不是身在荣华富贵之间不知世间疾苦的人,她去过淮阴,到过赵国,又被困凉山,若论世间疾苦,她见过的何其之多,她自己也曾苦不堪言。
“不过和蜀国有些不同。”
朝夕挑眉,看他,“如何个不同法?”
商玦深长一笑,“若想知道,你亲去燕都看了不就知道了?”
燕都……燕国在大殷极北之地,燕都更是在燕国的北方,与蜀国相隔了千山万水,在此之前朝夕何时想过能去燕都,便是在此刻,她也觉得燕都是如此遥远,多少人一辈子不曾出过蜀国,而她……朝夕转过目光,“贫穷富贵本就有差,就算不同想来也差不了多少。”
商玦眼底微暗,笑意却不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朝夕心思微动,又想到了孙芩适才在那兰庭所说的话,略一思忖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当年……你是如何离开燕国宫廷的?”
商玦挑眉,自然知道朝夕的好奇心是被适才孙芩的话勾起来的。
他略一沉吟,“便如孙芩所言。”
朝夕没想到他答得这般利落,更没想到他当年当真是被嫡母所害,这么一想,他便又想到了商玦的身世来……商玦的身世众说纷纭,据闻其生母只是燕王当年一个普通的侍妾,其人连个美人之位也无,而商玦是几岁流落宫廷,三年之前又是如何被寻回的,这些偌大的燕国竟然查不到任何一种确切的说法,委实是诡异。
商玦的身世并不十分重要,而朝夕本就是一个对别人私人问题不甚感兴趣的人,此刻一问已经是极限,她必定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她及时的停止了话题,她人在蜀国,更没想过去到燕国,因此燕国的内政内宫的纷争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只是他遭嫡母迫害,据闻又和燕王父子关系不佳,既然如此,他是如何被寻回还被奉为了世子呢?朝夕心中不解,只对商玦暗地里的势力有了更多的怀疑。
她不再问,商玦也不再说,恰在这时马车行到了一处小巷,和先前经过的几处不同,这一处所在相比之下实在是安静非常,周围的房舍也整齐许多,朝夕又掀帘朝外看,当先看到了一处学堂一样的所在,那学堂简陋的只有一处残垣矮墙,因为下了雨里面的孩子大都再往外跑,似乎那狭窄屋舍容不下几个人一般,朝夕蹙眉,贱民是进不得学舍的,这等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学舍也很容易被差役查封,大抵是此处太过偏僻至今没人注意这片地方。
朝夕眸色渐深,眸光一晃,不由得在一片房舍之中看到了一处青瓦白墙的所在,那房舍门楣也并不高大挺阔,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就十分雅致素净,更叫人耳目一新的却是那高墙之后冒出来的葱茏竹林,朦胧雨幕之中葱葱郁郁一大片,老远就给人清凉静谧之感,朝夕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竹林之上不曾移开,等马车在这门楣之前停下的时候她不由得眼底一亮。
“就是此处了,下车吧,进去坐坐。”
因为喜欢那片竹林,朝夕起身便十分利落,商玦见她起身又将她风帽带上,这才先下了马车,朝夕跟着走下来,一抬头就看到“燕宅”二字,要知道他们是在城南,这边房舍大都低矮狭窄,贱民更没有“宅”字一说,而这处院落却能有这般醒目的门楣,其主人必然并非一般贱民,而这处院落也安静雅致,比起富贵之地房舍也不差许多……
朝夕心中一时疑惑,商玦却拉了她的手,“下雨呢,快进去。”
云柘上前推开门,朝夕只觉得一股带着竹香的微风迎面而来,让她整个人都为之一醒,正对门扉的是一块影壁,其上并无字画,只有些简单的古篆纹样,看不出来是什么字,却给人古朴之感,雨丝淅淅沥沥细如牛毛,倒也不算太大,商玦担心朝夕身子受凉,还是拉着他朝府内走去,云柘在后停了马车也进了门,远远跟在后面。
绕过影壁,便是那片让朝夕在外面便为之神往的竹林了,远看怡人,近看更为清爽幽径,此处竹林繁茂非凡,连雨丝都被挡了住,小径之上满是落地的竹叶,踩上去发出窸窣的轻响,朝夕走着走着,心也跟着静下来,“这里的主人是谁?”
商玦唇角微弯,沉吟一瞬才道,“是一位故友。”
朝夕挑眉,“你在蜀国还有故友?”
商玦摇了摇头,“他是个江湖人,此处是他买下的,可他还未曾住过,我来了,这里便算是我的,这里静谧幽然,我想你必定喜欢这里。”
朝夕脚步一顿,“那一夜你带我来了此处?”
商玦抿唇,点头,朝夕便又似笑非笑道,“神医走了?”
商玦还未说话,朝夕又道,“不会你那位姓燕的故友便是那位神医吧。”
商玦失笑,“自然不是的,我那故友早就不知所踪了。”
朝夕看着商玦,仍然不相信那夜里如他所言,可商玦不愿说的事情谁能逼他,看了眼被商玦牵着的手,朝夕还是抿了抿唇挣脱出来,她自己走在前,很快发现这处庭院赏心悦目的根本不止这处竹林,虽然处于偏僻之地,可这院内陈设却初初可见匠心独运,其主人一想便知不是个一般人物,朝夕站定,“你那位故友想必是位能人异士。”
朝夕在竹林小径的正中站定,商玦跟上来,“哦?何以见得?”
雨丝霏霏,这林中却一片安然半点水汽都感受不到,不仅如此,在竹林之外还能感受到的微风似乎凭空消失了,越是往竹林深处走,越是连风声都感受不到,可竹叶却又无风自动,好似掌控它们的并非风力,而是其他什么怪力一般。
“这里的机关阵法,很是厉害。”
默了默朝夕才开口,商玦听着顿时一笑,“你能破吗?”
朝夕眼底闪过一片微光,她眯了眯眸,拢在红裙广袖之中的左手忽然抬了起来,只见她指尖微芒一闪,几步之遥外的一截低矮竹枝忽的一断,断掉的竹枝摇摇而落,触地的一瞬间平静如斯的竹林之中忽然狂风大作,风势卷起地上的枯叶变作巨大的帷幕,一下子将朝夕和商玦隔绝开来,下一刻那帷幕灵蛇一般的朝她袭来,距离她五步之时帷幕豁然散开,每一片竹叶都化作了一把匕首朝她面门飞速而来,朝夕双眸微眯,急速后退——
狂风,飞刀一般的竹叶,片刻前还静谧无比的小竹林顷刻间无边无界杀机四伏,朝夕和商玦分明只有一步之遥,可阵发之时她却看不到商玦在何处,这并非是简单的阵法,连云柘都不敢轻易尝试,可只有十七岁的朝夕在阵内却沉重冷静的不似常人。
最后一道帷幕平地而起的时候朝夕终于弯了弯唇角,指尖寒光一闪,寒蝉犹如离弦之箭脱手而出,直朝着前面的帷幕激射而去,密密麻麻的竹叶堆积而起,可寒蝉劈开那一叶却似乎不同,一瞬间,杀势涛涛的帷幕瞬间瓦解,朝夕跃身而上,在寒蝉落地之前将其接了住,甩袖转身,枯叶在她身后纷纷而落,随着她飘然而下的裙袂一起归于平静。
商玦依旧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移开,他速来对朝夕紧张万分,可这一次他竟是放心的让朝夕入阵,而看到她安然无恙的破阵而出,他也没有丝毫的意外。
“你朋友的阵法还不够厉害。”
朝夕心平气和的道出此话,没有分毫炫耀的意思,商玦笑起来,缓步朝她走来,“好,我会将你的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他。”走至朝夕面前站定,商玦又笑着道,“墨阁果然名不虚传,你身上虽然没有深厚修为,可适才这阵能如此之快破掉的人却极少。”
朝夕将手拢在袖中,转身朝这竹林的出口走去,越是往外走,才有风势袭来,再走出几步她回头朝竹林中心望去,果然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心思一定,朝夕刚走出竹林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商玦跟上来见她如此眉头微皱,“怎么了?”
朝夕抿了抿唇,“只是觉得这阵法有些熟悉……”
商玦扬眉,“怎么说?”
朝夕转身看着他,“和我曾修习过的阵法有相通之处。”
商玦便是一笑,“奇门阵法本就有许多想通之处,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惜他现在人已经不知去往何处,否则我倒是可以问问他怎么习得这阵法。”
朝夕只是忽然想起,并没有想追究这样多,便摇了摇头朝不远处的厅阁走去,又走出两步,便看到那厅阁之前站着个老仆,见到来了人,那老仆忙跪下对着二人行礼,他行的稽首大礼表情极为恭敬,朝夕不由驻足,“起来吧,不必多礼。”
话音落定,那人却无反应,商玦走上来,“他是聋哑之人。”
朝夕蹙眉,那老仆已抬起头来,商玦没说什么,只对其点了点头,老仆便笑呵呵的爬起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厅堂之内席案已备,想来是早知道他要来。
既然都来了,朝夕便主动走了进去,一进那厅阁,一股子莫名的熟悉之感便迎面而来,厅阁布置的极其简单,只是每样小物件都十分精致,且都是朝夕喜爱的颜色款式,朝夕一样一样的看过去,忽然在墙上看到了一架极其繁复的风车,那风车做工精致,上有五轮,风一来,便有五个风轮一起转,且那风轮五色皆是不同,一起转起来煞是好看。
朝夕的呼吸顿时停止了,不对,一点都不对。
朝夕从出生以来只有在四岁之前真正的有过自己的喜好,后来流落淮阴寄人篱下,平日里吃穿用度不被克扣就不错,哪里还能任凭自己喜欢挑剔,后来到了赵国,哪怕世人皆知赵弋对他百般宠爱,可赵王宫如履薄冰的她也不敢表露自己的喜好,至于到了凉山,她就是个被打发去冷宫赎罪思过的瞎子,更似个没有意识傀儡娃娃,因此她肯定这世上无人知道她平日里的喜好,小到喜欢的茶盏样式颜色,大到厅阁的朝向陈设,她并不将这些东西看的十分重要,可当一切都合了她最原本的心意,这屋子便叫她觉得如此舒服亲切。
眼下她就被这久违的亲切所震撼,随之背脊一阵发寒。
如果说那茶盏的颜色是巧合,为何席案的质地也如此叫她喜欢,若说这也是巧合,那多宝阁上的梅瓶矮榻上的香炉书案上的松烟墨屏风上的仕女图,每一样竟然都有她幼时寝殿的味道,至于那一架风车,外面坊市之中绝对不可能有,能做出这样繁复风车的人一定得是巧手匠心之人,而这样的风车,朝夕在幼时曾有过一架。
“进去坐,当心着了凉。”商玦在后轻轻将朝夕推进门,又从后面将她的披风解了下来,一转身见她发丝上带有水汽,便又上来擦拭,见她神情有些发怔不由得有些好笑,“怎么了?这地方简陋是简陋了一些,却胜在安静,我们在这里用膳,雨停了再回去。”
商玦极其细心将她发丝上的水汽擦去,不料擦至一半朝夕却往后退了一步,随即看着他道,“这里当真是你那位故友的?他是蜀国人?”
商玦停下手中动作点头,“对,这是他的,不过他并非蜀国人,他是燕国人。”
朝夕不由得握了握拳,“这里的布置……”
商玦点点头,“早前这里可没有这样好,是我叫人打理的。”
朝夕便蹙眉看着商玦,商玦被她这目光看的莫名,“怎么了?”
商玦的表情太过自然,朝夕不曾看出一丁点不对来,再看这厅阁,除了那风车,似乎每一样东西也都可以在外面的坊市买得到,只是刚好搭配起来便是她喜欢的模样。
朝夕眉头一皱,难道是她想太多了?
她便看着那风车,“那风车……”
商玦也看过去,“哦,是我偶然看见,叫人买回来的。”
买的?朝夕眉头紧皱,看着商玦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商玦收了巾帕,一派云淡风轻的看着她,朝夕见他这模样唇角微抿,朝里面更深处走去,越是朝内走,那亲切感便越发浓,朝夕又看了看这屋子每一处布置,再看商玦平静的表情,生生压下了自己的怀疑。
不可能,商玦不可能如此了解她,既然他不说,那便当做是一场巧合罢了……
“这地方,与我幼时的寝殿十分相像。”
朝夕一边说一边看着商玦的表情,他略一挑眉,“哦?”
朝夕便又道,“那时候殿内每一处都是母后亲自为我安置。”
提起庄姬公主,朝夕的话头不由的有些沉重,孙芩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之中,虽然在孙芩面前她表现的冷静沉稳,可在商玦面前,她显然流露的更多。
一转身,朝夕在席案之前落座,案上摆了红泥小火炉,上面的茶汤正好煮沸,商玦走过来在她对面落座,而后便拿起茶壶为二人添茶,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可在她面前做这些的时候却是信手拈来,每每看到这些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时她总会联想他那些年在宫廷之外都经历了什么,可眼下不是她发问的时候,没什么比庄姬公主的死因更沉重。
待两盏茶斟完,朝夕的表情仍然沉凝的紧,路上她早已将此事压了下去,可到了这里,幼时的回忆全都历历在目,那些尘封的往事和这么多年耿耿在心的怀疑便再也压不住,她抬手去捧商玦放在她跟前的茶盏,眼看着就要捧到,手却被商玦一把抓了住!
“当心烫……”
朝夕抬眸,商玦有些担心的看着她。
她回神,敛眸抽回了手……
商玦也坐直身子,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你在想庄姬公主的事。”
朝夕并不反驳,商玦便继续沉着开口,“若真如孙夫人所言,但凡是下毒,便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不论是人还是物,绝无可能一点痕迹也不留。”
朝夕抬首,“当年我尚且年幼,很多事我并无察觉,如今记起来也记忆模糊了,若当真是段氏所为,这么多年他们早已把一切痕迹都抹净了。”
默了默,朝夕抬眸看向卷帘之外的雨幕,“我也曾派人多方查探,结果却叫人失望,当年母后故去,她身边的人也一个个的被剪出,我和哥哥去往淮阴之后,身边亲厚的侍奴也都被加害,失去了最好的时机,现在能找到证据的机会实在渺茫。”
商玦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朝夕抬眸看他,商玦便接着道,“世事无绝对,虽然机会渺茫,也并不是全无希望,眼下局势不明,我们可暗地查探,一旦有了证据,便可不让公主枉死。”
四目相对,商玦眼底暗沉却坚定,又有着无端的温柔浸润,朝夕颓唐的情绪竟然被驱散,一时身子一抖竟觉得有些冷,商玦见她如此一笑,将茶盏往前推了半分,“现在不烫了,尝一尝会暖起来,和刚才喝的不同,这是燕国的茶。”
燕国的茶?燕国那样的寒冷之地竟也有茶?
朝夕怀着两分疑惑低头浅尝了一口,茶汤刚入口她眉头便是一皱,好苦!
商玦始终带着笑意看着朝夕,在他这目光之下朝夕实在不忍将舌尖的茶汤吐出去,略一犹豫,只好缓缓咽下,可就在咽下的刹那,茶汤的苦味全都变成了回甘,且一路暖到了胃里,朝夕直了直身子,忍不住又饮了一口,这一口下去,茶汤再无适才那般苦味,回甘也越浓,身子也越暖,朝夕不可自已的喜欢上了这味苦的燕茶……
“这茶名叫三生,昨日才从燕国送来。”
商玦一边说着一边再将茶壶放在了火炉之上,“南国之人多半喝不惯。”
朝夕听着,只觉得这名字很有意思,“为何叫三生?”
商玦便弯了唇,“燕国气候严寒,本来是无茶的,这三生茶长在朱雀山脉一处靠近热泉的地方,那地方时而寒冷时而温热,也不知怎么就长出了三生茶树,普通的南国茶一年可收获一次至两次,可这三生茶却要三年才能长成一次,因此叫了三生。”
商玦动作娴熟,似乎常常煮茶,朝夕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由得想起了晋国山野之间的那一碗鲜鱼汤,会煮茶,会做汤,还会写字舞剑,最重要的是,这双手执掌燕国可使的大殷风云变幻,他可还有什么是不会的,而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三生茶和蛇果相差无几,虽然是茶,却更似药,因是生长之地的地势险要又是三年成熟一次,因此每年的采集量极少,今年的我让他们全送来了这里。”
全送来了这里?朝夕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全送来这里做什么……
心中如此想,朝夕却未真的问出口,她再饮一口茶,再打量了一番这处厅阁只觉得奇怪非常,五个月之前,她可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和商玦面对面坐着饮茶?
早前或许还不明显,可自从到了巴陵,他所为几乎全是为了她,朝夕并非全无感情之人,可每每想到这一点她只觉得不解和不安,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茶汤中清楚的倒影着她的模样,墨发红裙,姿容绝世,世人恶她赞她皆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幅貌美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一颗狠心,于是她捧着茶盏轻问,“四公子之死必定要被压制下来,孙芩必定发而不动,今日我拒绝了她,凭着段氏如今的地位,她也实在无能为力。”
话题转回了正事上,朝夕语气冷静,商玦便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段氏势大,却已经被蜀王所怀疑忌惮,而段锦衣坐在后位之上也高估了段氏,内宫之中的于氏和杨氏,外朝之中的孙氏和林氏,另有许多豪门世家,要么是倚靠段氏,要么就是按兵不动想看着段氏覆灭,段氏看起来光鲜,可一旦生出事端,他们的位置便极其危险。”
朝夕放下茶盏,“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蜀国坊间流传的一句民谚。”
商玦闻言不由得抬眸看她,四目相对,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被缠绕束缚的树,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死了。”
“被缠绕束缚的树,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