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皇语气温和的说:“几位卿家都是三朝元老,国之柱石,快请平身,赐座。”
接着便有两个小太监从外面搬来四个绣墩,放在檀木御案前。
四人谢过,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分为两班。张泽和陆向高坐在御案左手侧,焦芳和冯正两个太监则在右手边。
众人落座后,周皇首先转向张、陆二人问道:“朕今晨交给司礼监的手谕,想必内阁已经传阅过了,不知两位阁老对此事有何看法?”
陆向高看了一眼张泽,见他正在沉吟,便起身拱手道:“依陛下手谕所言,晋王犯大不敬之罪,实是罪无可恕,然则先帝殡天之夜饮酒作乐,恣意宣淫之事可曾细查清楚?又有何凭据?”
张泽和焦芳闻言同时点了点头,显然这句话说出了他们心中的疑问,只有冯正坐在那里,嘴角泛着冷笑。
顾洛凝见他们说的果然是有关晋王的事,心中也不禁一颤,倒要看看这皇帝如何回答。
只听周皇叹了口道:“此事由锦衣卫探得,又会同东厂联合查实,本来朕完全不信晋皇叔会做出这等大不敬的恶事来,谁曾想锦衣卫还当真拿到了证据,朕见了之后也不得不言了。”
张泽和陆向高互望了一眼,同声问道:“是何证据?请陛下示知。”
顾洛凝心里也是一阵惊疑,王府的护卫司佥事杜川说过,晋王是在亥时初刻接到进宫的诏命,子时前便到了,这中间至多也有一个半小时的工夫。刨去路上和被她耽搁的时间,剩下的可能连喝杯茶都不够,哪有机会去寻欢作乐?
难不成事情是在周国老皇帝死之前做的,结果被强行扣上大不敬的帽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悄悄又把眼睛向外探了探,有心要看看到底那皇帝能拿出什么铁证如山的东西来。
“这个么……”周皇脸上不经意的苦笑了一下,然后转向右手边说:“冯正,就由你代朕来跟张阁老和陆阁老说明吧。”
冯正赶忙起身躬躬敬敬的应了声“是”,接着便转向对面说:“二位大人请听老奴说,据锦衣卫探知,前夜先皇殡天时,晋王正在城中五芳楼饮宴,本来接诏后不出盏茶工夫便可进宫,可他非但没有半点悲戚,反而继续饮了两巡才动身,结果途中又遇到一名美貌女子,便借着酒意调戏于她,后将其强拉入附近客栈中行那奸骗之事,之后才进宫来。”
那张泽眉头一挑,沉吟不语,陆向高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混帐!此贼竟然如此可恶,其心可诛!其罪当斩!”
张泽闻言脸色一沉:“进卿!事情尚未明了,陛下面前,言语怎可这般孟浪?”
“阁老,锦衣卫都已探听清楚,怎么还说尚未明了……”陆向高话说到半截,见首辅面上颇有不悦之色,只好强压着怒气,鼻中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墩子上问道:“冯公公,然则证据究竟是什么?”
冯正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紧接着答道:“陆阁老息怒,此事本来陛下也不相信,于是便令我东厂会同锦衣卫彻查。现已查明,饮宴之事的确属实,五芳楼老板
娘柳如芳和众食客都可证明。而街头强索民女奸骗之事,许多百姓都亲眼目睹,客栈老板亦可证明,现有证词在此。”
他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漆封好的公文袋,恭恭敬敬的递到御案前。
周皇摆摆手,朝左右指了指。
冯正立时会意,应了声“是”,拆开公文袋,然后将里面的供词交给另外三人传阅。
张泽和焦芳看着看着都不由得眉头大皱,陆向高却是咬牙切齿,双手抖得像突然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一般,让人担心他随时有可能把手里那几张纸扯烂。
这时冯正又在旁边说道:“这些供词只是人证,其实还有一件物证。”
三人闻言,立即条件反射似的抬头看着他。
只听冯正继续道:“晋王做完那恶事之后,想是仍然半醉半醒,竟将外衣遗落在客栈里,被那民女拿去,上面有泼溅的酒水,还有一滩呕吐之物,现已被锦衣卫收档,预备三法司会审之用。”
陆向高冷笑一声,将供词交还给冯正,紧接着躬身对周皇大声道:“陛下,晋王这些年镇守西北,抵御戎狄,虽有功绩,但身为天家宗室,在先皇殡天之时竟敢如此藐视我大周礼制法度,实在罪大恶极,按律当诛!臣以为也无须经三法司会审,请陛下着内阁立即拟旨定罪即可。”
冯正也赶紧躬身道:“陛下,老奴之见与陆大人相同,此等大罪,如不严惩,天家颜面何在?我大周律法何在?”
躲在帷幔后的顾洛凝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当冯正说到晋王进宫途中遇到美女,带回客栈那个什么的时候,她就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而现在事情已经非常清楚……自己完完全全的被人利用了。
派她去晋王府“护卫”,被罗震和叶祖盛拉到五芳楼喝酒,中途皇上挂掉的消息传来,急匆匆的离开,姓柳的老板娘又送了那坛醴酪,半路她头昏脑胀,结果失足落马,负责引路的校尉也不见了踪影,可那坛醴酪竟然完好无损,又到了她的手里。
之后很快她便遇到了正在进宫路上的晋王,一场误会下便稀里糊涂的将酒坛砸向对方,还吐了对方一身。再接下来,他便将昏迷不醒的自己送去了客栈,留下那件全是呕吐物的衣物,并留下字条,然而自己却把它随便交给一个校尉去洗……
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她顾洛凝就像个棋子,而要对付的人就是晋王,而目的则是除掉他这根眼中钉。
很显然,有理由也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只能是这个好色昏君,还有那泼妇似的皇后,李志高不过是直接受命负责制定计划的人,而罗震、叶祖盛、五芳楼老板娘柳如芳,连同她自己都是具体的实施者。
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顺理成章,但稍稍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假如今晚不是自己跟进来偷听话,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只不过……事情会那么简单嘛?
顾洛凝轻轻“哼”了一声,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晋王最后会怎么样,他都要破坏这个卑鄙的阴谋。
竟敢拿本姑娘当枪使,发什么清秋大梦呢
!
周皇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问道:“张先生,你怎么说?”
张泽听到问话,便起身道:“陛下,臣……”
“张先生不必如此,坐着回话便好。”
“这……如何使得。”
“您是内阁首辅,位极人臣,又是两代帝师,有何使不得,请坐吧。”
“谢陛下。”
冯正的脸上立即现出异样的表情,满满的全是羡慕嫉妒恨。
张泽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说:“陛下,若晋王在国丧期间真有大不敬之举,自当遵照礼制和法度严惩。只是……只是臣以为此事尚有些疑点。”
周皇问道:“张先生请说。”
张泽拱了拱手,转头问道:“冯公公,适才你说先帝驾崩之时,晋王正在五芳楼饮宴作乐,可是这样?”
冯正点头道:“确信无疑。”
张泽“哦”了一声,继续问道:“然则传召其入宫的公公也是在酒楼里宣旨的么?这恐怕与礼制不合吧?”
冯正似乎早有准备,当即答道:“非也,传旨太监只是到南城裕庆坊晋王暂居之地遥宣而已,然后让晋王府的内侍去五芳楼知会圣意。”
“哦,我等皆知陛下殡天是在戌时三刻,之后才差人传召诸王进宫。老夫亲眼所见,那晋王子时未到便来了。若之前在五芳楼饮宴,得知先帝殡天,必然要先回府更衣,准备齐衰丧服,然后与传召的公公一同进宫,如何还有工夫继续饮宴?”
“张阁老有所不知,王府内侍去五芳楼时已带齐了东西,直接动身便可,而那晋王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继续推杯换盏,实在是,唉……”
“原来如此,但奸骗民女一事,老夫仍有些不解。”
“张阁老请问。”
“据老夫所知,那五芳楼就皇城邻街,距离正门仅有几百步,中间并无任何民居和客栈,晋王如何遇到那女子,又把她送到哪出客栈。”
“这个,咱家便不清楚了,但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那女子何在?让她与晋王当堂对质,不就清楚了。”
“那女子受辱后羞愤至极,已自尽了。”
“什么?那便是死无对证喽。”
冯正眯着眼睛瞪了对方一眼,冷笑道:“张阁老一力为晋王开脱,不知是何居心,莫不是为了当年的师徒之情?”
张泽微微一笑:“师徒之情自然难以割舍,老夫不仅是晋王之师,更是天子之师。冯公公此言,是直斥老夫亲晋王而远陛下吗?”
“你……”冯正本来就白扑扑的脸上,登时罩了一层绿气。
“冯正!”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焦芳忽然冷冷的开口道:“咱家平时没少提醒过你吧,内臣有内臣的本分,对张阁老如此放肆,连本分都忘了?”
张泽登时噤若寒蝉,连声道:“是,是,是,干爹教训的是。”
焦芳嘴角一挑,转向张泽说:“张阁老,这晋王有罪无罪,该如何处置,做臣子的只可议,不可决,还是听陛下如何说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