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了。
就如同夏日嗜睡般,又如同私塾读书般,在这热气蒸腾的天火之中,困倦得要死。
我强撑着精神,坐在上云剑上摇摇晃晃,几乎要掉落下去。
驱剑的陆一函转身蹲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我依旧迷迷糊糊地,我们是不是还在六界仙障?
“你重塑的身躯虽比常人坚硬,可遇天火也更易融化,早知如此,把你留下最好。可我知道你一向倔强,断不会留下。可是我再避开你,终究还是想要保护你。”
眼前之人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我却依旧热得“不省人事”,这究竟是什么火光啊,怎么我都快热晕了,这个人怎么纹丝不动?可能热僵了吧。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使自己清醒,屏障上的鲜血冷不丁滴在我手上,有些灼热的疼,这疼痛感来得及时,我一腔迷糊姿态被疼得烟消云散。
这由折水中复生的血果然有用。
我揉了揉眼睛,见陆一函在我面前顿坐着,一改往日冷漠之相,不由得有些动容。可…
我猛的站起身,虽仍有些摇摇晃晃,但看着屏障的色泽逐渐淡去,也该再补充补充。
遂将全身灵气集中到指尖,本欲再引些血,却忽然找不到伤口了。
难不成,这天火太烫,把我伤口给烫没了?
我正疑惑着,前方突现一片异于天火之色的景致。
是一棵在天火中肆意燃烧却烧不去半片叶片的树。
“这是梧桐。”
凤凰一族,非梧桐不止。便指的是这样一棵树。可我也没见花兰月凌风他们住在梧桐树上啊。
可能因为他们不是纯种的?
上云剑越飞越近,梧桐也越来越近,每片叶子中都包裹一颗小巧圆润的宝石,宝石周身燃着火,如同…火珍珠一般…
“琦琦,那些珍珠里,有一个是琦琦!”
陆一函凝眸望去,却不知望了个什么景象,对我的话纹丝不动。
我正欲上前,他却将我扯在身后,说:“你辨得清哪个是她吗?”
我沉了沉嗓子,说:“涅槃之火的那个,就是她。”
我仍记得,那一片朦胧迷离中,她燃了自身,化出这么一颗火珍珠,此刻若不是置身天火之中,我们其实能看到她身形的轮廓的。
他将目光拉长,从我望到彧琦,在手心化出锦盘,以自己鲜血为祭,在勾勒出的梧桐轮廓上,铺满了灵气。
锦盘铺盖在梧桐之上,周遭火气迅速消减,我震惊地望向他,不知他的血,何时竟也化作了折水。
梧桐之中,许许多多的珍珠都熄灭了天火,唯独其中一颗,还燃着红光,翻腾汹涌的火苗想要将它吞噬,却又像是被它吞噬一般。这便是涅槃。
可这颗珍珠安置在梧桐根处,若要取出,谈何容易,即便周身勉强以血屏障护持,若是伸手取抓那珍珠,一双手怕是要废掉。
可琦琦为了救我,我怎能怕这么点儿疼。
此行入焰谷,本就是为了灭火救她,只是废掉一双手,也算是还琦琦救我的一片心。
方才集中于指尖的灵气此时可派上用场了。
只是不知,若我伤害自己,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丢丢的心疼。
倒也不过是我痴心妄想,每次转念,千时群山外他对我说的话都在耳旁一遍遍回放,叫我悔不当初,叫我痛不欲生。
玉笛飞去,撑开一层结界,我以手为柄、以气为刃,想在腕上再开个口子,却被他拉了手腕定在原地。
“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打架时你是如何输的?”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动弹不得,本欲问他意欲何为,他却转身跳下上云剑,顺着上云剑与玉笛撑开的屏障和结界,在暗淡的天火中画出一道弧。
他取到那颗火珍珠后,梧桐瞬间溃散,飞溅的热气将我们往焰谷外激,可我动弹不得,指尖灵气也无处释放。
玉笛带着他冲回了我身边,他血肉模糊的双手捧着火珍珠动弹不得,即便只是手臂贴着我的后背将我拥着,我也能感受到那手臂上外涌的炙烤。
十指连心,这等钻心之痛,如何能忍受。
我看着他侧脸,有些心绪不宁。
回到谷边,却是我们两个与火珍珠一同摔落,他依旧垫在身下,将我们两个护住。
我依旧动弹不得,却能从他不变似万变的脸上感受到他忍受的重重疼痛。
功允和蓝沫匆匆将我扶起,开解我的定身术,却被我的毫发无损惊了惊,瑕幂在一旁以冰镜向下剖出冰刃来为昏迷的陆一函冰敷,神色一阵难忍。
大概是他伤的太重,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冰敷能救回的了。
我们将他们送往宫堡。
神域药仙被那个引路的小神使拖来,陆一函的师父也一同来此,仙者一抹白胡,一袭白袍,一柄柳叶拂尘,一支通灵白玉簪,看着陆一函已烧得仅剩半截断骨的双手,不住地摇头。
我心下一痛,却不知自己有何立场去询问。
倒是仙者转身对我一笑,问我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头之际,身边便变幻了个场景,一处山巅,一条瀑布,瀑布下坐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想看却看不清楚。
“仙者这是要…”我问。
“请公主来此,不过是为了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一函的双臂怕是废了,恐怕已不能将琦儿从火珍珠中唤出,但是公主你自折水中复生,又是被琦儿唤醒的,你自然也可以唤醒她。”
这个我是知道的,所谓因果宿命轮回,讲的就是这个理。
可为什么仙者将我唤来此处,如此特意?
“另外,便是我那不肖徒儿红珊瑚了。珊儿本是妖族外海域生长的一株白色珊瑚,其父母亲在她还未化出人形时于妖族大战中双双殉战,而养父母又遭仇家追杀惨死,故而本该是我这个师父教养于她,可她心性不调,与魔族互通有无,实属大逆不道,然则,她父母救妖族离混乱,于天地而言,是桩大功德,她即便犯错也受了教训,也不该魂飞魄散,大公主可愿救她的魂魄入人族轮回之中,尝世间苦,悟其人生路。”
仙者讲的动容,如同在讲一个绝美的故事。
只不过那故事的主角,我还算是熟知。
我笑道:“可是我一介人族,又有何能力救她入轮回?”
我若真有这么厉害,早就救了我的亲人兄长了。
“自是有因果在里头,此时权请公主应下,待到来日,自见分晓。”
见我点头应“好”,仙者微微垂首,转眼便消失无踪,我躬身致敬,却发觉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如何救治他重伤的大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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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陆一函总是一副责任深重的样子,碰上这样一位师尊,自然要将诸事思虑周全。
若那药仙治不好他,我可得另想办法才是,毕竟他是替我受的那些天火。
我将火珍珠从被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胳膊旁拿走时,陆一函仍旧睡得昏昏沉沉。
我将灵气或血液向火珍珠铺开,火珍珠并无反应,依旧光芒不减。
我一时间感到无尽苦恼。
药仙治疗多日,陆一函却没有丝毫好转,尽管他将陆一函的情况和趋势描述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我依然觉得他不靠谱。
世上医者有许多,得我信赖者,唯袁珐一个医官祟昇,艋宣一个医女蓁琉。
祟昇早已虽父王征战时殉族,小琉儿还在云镇。
是时候去打破他们小两口的幸福生活了。
我托功允师兄妹将陆一函搬上凤引船送到袁珐宫城,便与蓝沫一同赶往云镇将小琉儿带回。
神域灵气过重,吸得我想要飞离却有些困难,不得不一步一步走下云峰。
出了神域回望凤鸣山,竟然只望到一片朦胧雾气,大抵世间强盛之地,多半都会采用这种迷惑人眼的方式掩藏本相吧。
…
入了北盟,寻了我欲寻见之人。
小琉儿一院子的花养得十分娇美,尤其这满园的石榴花,也不知等到结果之时,会有多甜美。
我站在树下深情地将树望着,树仿佛打了个寒颤。
小琉儿端了一盘甜果,与我在满园的石榴树中寻了一处矮桌坐下,话到嘴边还未开口,便见月天城身着粗布衫,头戴麻布方巾,略有些憨厚。
魔族的通缉令上又重新添上了他的名字,可能是因为他如此穿着败坏魔族在人们心中凶神恶煞、残暴不仁、自持高冷的形象吧。
不过如此看来,他们过得安定平和,却也不错。
听我言语,小琉儿转身回去收拾了包裹,月天城紧随其后,生怕小琉儿与我一起遭受什么磨难似的。
我笑着将小琉儿拉上蓝沫的背,我们两个许久未曾聊过悄悄话,如今怎能被他一个月天城阻拦。
我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她便习惯性地拉了我的手,一只手托着,一只手点着。
“脉象平和,往日的旧疾一扫而空,只是血流涌动地慢。不过于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从前便是这样。”
我将手收回,一瞬间有些不安。
如今血液本该混了折水,怎会与从前一样?我狐疑地看向她,她眉角不变:
“你从前,血液便于常人不同,但是由于你身体病态,有异常也不奇怪,况且,”她敛了眼眸,“一函也是一样。”
小琉儿玫红色的眼眸流光溢彩,十分认真,不可能在说谎。
所以,这是为何?
我思来想去得不到结果。
袁珐宫城已到,站在宫门口,我却不想让月天城走进去。
小琉儿看了看我的脸,又回头向他浅浅一笑,他便在宫门外静静等着。
袁珐王宫的侍卫人数未减,但其他侍女宫婢内侍,该放出去的都被我放出去了,这个宫城如一座空城,该住在此地的,一个都不在。
功允他们很是细致,寻到了千元殿,将陆一函置于其中。
他周身灵气只增不减,只是手臂被灼烧尽,故而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将他们劝诫出去后,小琉儿站在床头看了半天,一是无处号脉,二是被他双臂的血肉模糊惊到失了言语。
“你可有办法?”我紧着眉头问。
“皮肉易再生,而皮肉所依附的手骨不能,若是没有手骨,再生能力再强都是没有用的。所以若想他恢复,首先得有一双手。”小琉儿郑重道。
“我不可能为了他去砍别人的手啊。”我随即一愣,不就是一双手嘛,我也有。
“倒也不必砍手,”小琉儿很是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每个人的手骨都有一条捻成线的骨丝,只要骨丝未断,即便是手骨碎成末末,骨丝也能向外延伸成完整的手骨,再合着自身血液,生出血肉、皮肤,从而愈合。”
陆一函躺在床上纹丝不动,额上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我知他与我嫌隙已深,可本该我受的难,我也不愿他替我受,更不希望到最后,只是我欠了他。
“取骨丝时,切记不能断了。这样你虽无骨丝,好歹双手完整,只不过提不了重物罢了。他也能被你救回。”小琉儿虽面上风轻云淡,但心中恐怕是想劝我但又知道我是个死脑筋吧。
我点了点头,回了我许久未归的菲园。
琉蕤小亭下,看着一年未除杂草的园子,心中却是温暖。
荷花开得正是美艳,再过段时日,可取了莲蓬,做一顿母后爱吃的‘凤飞九天’,只可惜初春时节我还在冰窟粉身碎骨着,不然定要归来祭奠。
事不宜迟,不能再作他想。
玉剑化出,我在手上比划来比划去,一时间难以下手。
说到底,不过是难得见自己身上半点伤口都没有,就连幼时边荒的陈年旧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我现在还得把皮肉割开取骨丝,实在是有些悲凉。
我忍着痛,用灵力将骨丝挑出,一拉一停地带着血痕揉出来,双重颜色的骨丝随着我气力的削弱像是几近干涸的流水,由奔腾到枯萎。
我的手撑不起地了,只能任自己瘫坐在石凳上。
骨丝的色彩实在热烈,一半是清凉的玉色,一半是压抑的我的紫色,看得我心中五味杂陈。
炼器者的灵石,早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薄弱的身子骨炼成了玉石和晶石,不过幸好,陆一函他也是石头,承载得起我这来源深重的骨丝。
“有了这个,他就有救了。”
我自言自语道。
以前我从来都不会害怕些什么,可是现在真的好怕他会疼,即便是当着旁人的面表现得云淡风轻,可那确实比我自己疼都严重。
可能这就是牵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