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朦胧中,我听到音色低沉的一句话:

“孩子,不要轻易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啊。”

但是不知道是谁说的,也不知道方才那些场景是谁让我看到的。

待我醒来,身躯也已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过双腿已浅薄,勉强能撑得起身子。我这是,又入了另一个不同的地方。

“这又是什么地方?”我略微头晕,自言自语。

我从暗沉的草地上爬起,轻轻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纤尘。

一眼望去,乌云密布乌蒙滂沱,乌鸦的叫声幽凉瘆人,估计不是个适合我的地方。

我低头看自己周身洁白的衣物和手中握着的温暖的玉笛,慢慢开始回想。

我记得当时,是化作了灵石,再后来,应该是出了封印完成的壶阵,不是应该落回汜水河边吗?怎么到这么个黑漆漆的地方?

不过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还有些熟悉的感觉,这么说来,倒也能猜到是哪儿。

魔域…吧…

原来是我自己不由自主便来到了魔域,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承诺还未兑现,来到这儿,是为了给个交代。

即便是身躯化神,毕竟生灵仍是人,失了心后会怎样,还未可知。

现在想来,曾经也未必是人,生灵化自神器,借用了人的身躯落地成生命,更确切地说,我应该是妖吧。

一时间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我稳了稳心神,向着大约是冥王宫的方向走去。

壶阵已封,始轩之门已彻底关闭,此时的锁和钥匙应该已经被陆一函他们毁了,玄冥王应该又回到了魔域,继续忍受无尽的孤寂,直到有一日,要么走出去六界尽毁,要么魂飞魄散再不入生门。

我竟感到一丝悲哀。

太可笑了,我自己。

闭上双眼去感受感受,即便是魔域,也是有生机的,六界之中并没有绝对的善恶,也没有谁应该存在与谁不应该存在。

约摸半个时辰,我终于走到了漆黑的冥王宫外。

大战之时,玄冥立在暄甯山的最西边,与凤鸣山的忧磬王分庭抗礼,如今时分,与玄冥对立的,是湘妃白矖…笏琳霜。

冥王宫外,种了三排血腥浓重的铁树。

这血色铁树是第三重地狱的入口,暗红的树干上挂满了伤人的利器,一不小心便会扎出几个口子。

我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白色换成浓黑的色彩,小心翼翼地躲在铁树后边,尽力收敛了气息静静的看着。

只不过不知我现在虚弱至此,这收敛气息的法术究竟有没有用。

笏琳霜仍是一身白鳞罗衫裙,清透如玉的手臂上挽着一柄翠绿的竹如意,神色端庄却哀伤,一双晴目将玄冥王盯得紧,朱唇轻启,是撼动人心的音色:“必须将你终结,不然你总有出去的一天。”

“你可知,代代白矖为何而死?”玄冥王端坐于大殿上的墨玉宝座上,手中把玩着开成曼陀罗花枝形状的冰花,冰花一不小心刺破了玄冥王的衣摆,便合着衣摆,凝结成一支散着寒光的剑。

那剑我见过,玄冥王的记忆中,他就是用那把剑杀了他所爱之人的孪生姐妹,亦杀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血肉融入了寒冰之中,一地血污直至此刻还让我觉得凄惨。

笏琳霜不动声色,仍是静静地望着玄冥王。

“为…不曾将本尊杀死,而死。”玄冥王嘴角带着一抹鄙夷的笑意,一摔长剑,剑气便向周围散开,震得我头晕耳痛,十分难受。

笏琳霜则轻轻抬起如意,两人身躯定在原地,生灵却离体缠斗不休。

不死不休。

笏琳霜本说不会插手六界之事,我本以为是坐视不理,没想到只是因为神守族也有他们的使命。

方圆百里刹那间冰冻成霜,激起的风浪将我弹开,重重摔在地上,一身障眼法瞬间被破,白色的衣裙显露出来,收敛气息的法术果然没用,已被他们发现。

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时,一条漆黑的藤蔓自下而上将我牢牢困住,那是曼陀罗的藤蔓。

是玄冥王。

我心中大惊,如今状况我再不能给白矖添麻烦了,即便是违约,也不能将心换给玄冥王,可我动弹不得,根本逃不掉,唯一的办法,不过是…

死…

把心毁了…

“煜灵,把我杀了。”我小声说。

我虽被囚,但煜灵仍行动自如。

正在奋力击砍藤蔓的煜灵似乎是一怔,我恐怕,又让它伤心了。

“快!”我继续说。

它仍在迟疑。

迟疑之间,玄冥王已伸出了另一支藤蔓,将它狠狠拍开,煜灵摔在地上一阵清脆的声响,可我已无力帮它修补。

随后又是一根藤蔓,直直插入我的胸腔之中,沿着皮肉血脉越来越深入,直到触碰到不断跳动的心脏,在我胸中悄然膨胀成一朵曼陀罗,一口将我的心吞下,随后便将我丢下。

疼痛与凄寒逐渐蔓延全身,我侧身躺在冰面上,看着自己的血涌动不止,甚至将半面衣裙染成了血红色,开出一朵朵妖艳血腥的花儿来。

母后很喜欢这件衣服上缀的荷花,她说再没有哪种花的线条比荷花还柔美,再没有哪种布料能如这荷柳衣上的罗绮丝还要柔和,此刻成了这种颜色,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

我已来不及欣赏,痛楚已将我吞噬无神,在这最后关头,涌现眼前的,是菲园中满地的小黄球。

回忆中,他曾抱着一只小黄球站在琉蕤小亭下,那样笑吟吟地看着我,若是能回到那个时候,我想跟他一起坐在亭中,一起看着那些小黄球欢快地奔跑。

我怔了怔,胸口闷痛无比,虽已失去了心,但仍是神躯,仍是活着,就不是结束。

玄冥王将我的心挂在他的身躯之前,化作他走出魔域的屏障与小径,眼看着他沿着小径往魔域之外走动,我既已成神,就没有对六界不管不顾的道理。

我唤回已有裂痕的煜灵,但是灵能尽失,脚步轻轻,失了心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我立在玄冥王身后,以煜灵将他指着,说:“再往前几步,你便出了魔域。此时我会倾尽全力,即便不能将你消灭,也要将你阻拦。”

玄冥王冷笑一声,直直向外走着,脚步十分稳固,白矖的竹如意化作一片清凉的竹林,在魔域的出口处屏出一片仙障,玄冥王的脚步终于停下,挥动的寒剑一次次地攻击,竹林似乎已很难支撑。

我冲向前,煜灵破不开他周身的屏障,即便我已是神躯,与玄冥王之间的实力悬殊犹如天壤。

但是若祭上这副神躯,会不会就没那么大的差距了?

人躯与神躯的区别就在于人躯仅仅是灵魂魄的载体,而神躯已是最强的武器。

可是将灵魂魄逼出躯体会很疼很疼,在那之后便是孤魂野鬼,再也没有承载自己的容器,过不了多久就灵魂魄便会散开,世上再无和玲。

可是,即便是还有这个容器,我已失了灵能,也停留不久了。

我应该早就做好准备了呀。

我将煜灵在头顶撑开,散做几片玉竹,师父送予我的灵力还剩了些,恰巧可以用作剥离神躯的外力。

所以,师父那时在我的玉笛之中藏入生于六界仙障的玉竹,也是为了帮我此时省些力气吧。

此时的感觉,如同翻滚于油锅,如同攀爬于刀山,如同每一寸肌肤都变成了寒冰,如同每一丝皮肉都在被腐虫啃食。

即便是当初粉身碎骨也不曾疼成这样,而且当初粉身碎骨,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如今却熬了半个时辰才罢休。

我瘫倒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脸褪去血色,躯体变得浅蓝冰凉后,化作一把紫晶色的剑,这剑还像是一面紫晶色的长镜。

轮回之镜…

笏琳霜迈步走到我身旁,轻轻一抛便将如意抛到半空中,对着那柄长剑微微合上双目,双手合十念道:

“上启女娲大神,今白矖笏琳霜,将持上古神器,以神守族为祭,将恶念之源头尽灭。”

话音刚落,如意便化作丝线,在长剑上缀出纤细的纹路,一丝一丝的纹路连接成线,露出洁白的色彩,那是圣洁的婆罗花。

笏琳霜睫毛微颤,睁开双目的瞬间抓起长剑直直刺向玄冥王,玄冥王不曾躲避,只是带着复杂的表情望着整个魔域。

应是刺中了,虽然我离得远,但是玄冥王周身散出的尘土依然将我往一侧吹了吹,我抓紧煜灵在一旁看着,希望下一刻恶念的源头确实能消散。

可是,先消散的是却一身白裙的笏琳霜,只留那把剑正中玄冥王的脖颈中。

难不成,到这种程度,都无法将他消灭?

我强撑着身子向玄冥王走动,却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冰块上,周身如同碎裂般疼痛,我仅剩撑着地不融进寒冰的力气。

下一刻玄冥王却整个倾倒,身体逐渐散出浓雾。

是到头了。

我其实不懂,为何玄冥王执念如此,非说要危害人间,以逼白矖将他铲除,也不懂白矖为何要倾尽神守一族所有血脉灵力,以永绝后世如此深重的代价换一个魔头永远消失。

这世间有许多守护者,神守一族没了,或许还会诞生个别的族,也会诞生别的魔,那么这些牺牲,究竟有什么意义?

“神守一族的血脉到此终结,再也不会有人首蛇身的湘水女神。”

玄冥王笑到狰狞,说着,突然脱力倒在地上,被升起的血色铁树穿透了全身,流出漆黑的血。

我在一旁看着,终于也大口大口地吐血,血色已变得深紫,好像是中毒一般。

如今的我能中的毒,不过是被魔气侵染的毒,不过是我失去的心被魔血侵入了。

只是可叹我如今只是虚幻的灵,却也因躯体上的心痛成这样。

我直直盯着玄冥王,一直到他灵灭魂飞魄散为止。

他却在最后的关头略一挥手,我身后便化出一方巨大的冰窟,与魔域极南之地的冰窟不同,但寒意却是相似。

我以手中玉剑强行钉在地上,可冰窟的吸力太大,玉剑已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我也好累了。前所未有的累。

不如就这样放开手吧,其实我知道,这样死撑着也没什么效果的。

只是…我没有上次那么果断了,我还想再见见他。

“玲儿!”

寒风中令我神思一颤,是他的声音。

他来了啊,我趴在冰上动弹不得,但是好歹还能看到冰雪的阴影里,有一个人拼命拼命地朝着我跑过来,他伸出了手,那手离我越来越近,来人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可煜灵已撑不住。

我牢牢抓着剑柄,他牢牢抓着剑刃。温热的血散在我侧脸,他伸手抓我却穿过我的灵而过,甚至连云芙都已留不住我。

“一函,忘了我吧。你早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即便做再多努力,也改不了这个结果。”

“我说过,若你离开,我会拼尽全力将你寻回。你不能这样放弃。”

可我已支撑不住,一个无体之灵罢了,甚至已经脆弱到他和他的云芙都拉不住了。

冰洞将我牢牢吸着,对他半分影响都没有,倒也是一件好事。

我感觉睡意很沉,陆一函的面色愈发痛苦,即便是想帮他抚平皱眉,我也做不到了。

自我的手从剑柄上滑开起,到我落入冰窟,我还是最后见了他一面。

冰洞随即关闭我也落入黑暗之中,再也没了任何感觉。

再后来,不知入了什么梦。

梦中,我坐在一轮银月上,银月摇摇晃晃飘飘荡荡如小舟般载着我往一个不知名之地游去,我看到许许多多的景致自冬而秋又从夏至春,仿佛一场时光的倒叙,我又看到本是晴好的天,突然吸了满地的火焰,成一个大窟窿,漫山遍野的烟雾毒气渐渐向一处凝结,凝结成一条河两岸对立的两只军队。

也不知这是谁家的故事。

军队散开,远处山上将天地的光芒都收了起来,太阳自西入东,高大的树木渐渐萎缩成一颗嫩芽,绽放的花儿也合成一朵花苞,最后消散于无形,漫天碧绿变得枯黄,倒流的河水入了山巅,凝结成冰,幻化成雪,一切都变得静谧。

我落在雪地之上,再也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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