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应四年九月,改国号为明治。即明治元年九月,雪村千鹤陪同土方率领的新选组抵达了仙台城。
本该由山南敬助先一步到此处的罗刹队却突然音讯全无,土方岁三一方面要同旧幕府海军副总裁榎本武扬商议接下来的作战规划,一边还要忧心罗刹队行踪的事。雪村千鹤看着土方日渐消瘦的模样,心疼有余却无余力。
“最近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传闻,说是仙台藩有支奇怪的部队,他们在城里当街伤人横行无忌……”模仿洋人留着八字胡的榎本武扬在说完战略后,又起了一个凝重的话题,“而且那些犯人都可以从城门自由进出,城里更是安静地让人觉得阴森,这仙台城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榎本先生,这件事的调查能否全权交由我处理?”土方岁三沉思了半晌,俊美的容颜上流露出慎重的请求。
榎本武扬显然对土方岁三之前堪称完美的办事能力折服,当下欣然应允。
送走榎本武扬以后,作为土方副长小姓、留在屋内端茶递水的雪村千鹤终于忍不住开口,忧虑道:“关于当街伤人的事,会不会和罗刹有关呢?”
土方正襟危坐,抿了一口雪村千鹤泡的茶水,幽幽地回答:“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如果此事真的和山南君有关,我绝对不会轻饶……”
自从知道罗刹真的是父亲制造的事实以后,雪村千鹤愈发反感罗刹的事,以至于她这几日忧心忡忡面无喜色。
“千鹤!我终于找到你了!”在院子中晾晒衣物的雪村千鹤忽然听到熟悉的清朗嗓音,她闻声望去,就看见随同山南先生一起失踪许久的藤堂平助正在院子的围栏外冲她挥手。
“平助!”雪村千鹤欣喜地向他走去,急切地问道:“你们去了哪里?我和土方先生都很担心你们……”
“千鹤你听我说……”藤堂平助灵敏地翻身跃进了院子,有些紧张地在雪村千鹤面前压低了声音,“山南先生很有可能已经投靠了新**军,他在仙台城与纲道先生密谈,我是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院外的小路上就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群身穿西式戎装的士兵如同行尸走肉般迈着步伐,将院子外团团围住。
藤堂平助二话不说就拔出了打刀,将雪村千鹤拦在身后,“是敌人的罗刹队,千鹤你快先逃走……”
“也许没那个必要。”罗刹的包围圈散开了一个口子,阴郁的光头中年男子从听话的罗刹身后走上前来,看见雪村千鹤以后终于弯起了嘴角,“好久不见了,千鹤。”
“父亲大人……”雪村千鹤错愕地看着曾经熟悉的父亲,百感交集。
“纲道先生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跟踪我来的?!”藤堂平助咬牙,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你们新选组的一个个真是让人头疼。”想起这几年来屡屡扰乱自己计划的新选组,雪村纲道的脸色不由地多了几分难堪,他面向千鹤循循善诱着,“今天我是来接你的,千鹤。你看——这些不再畏惧阳光的并且可以听我调遣的新罗刹队,只要我们掌控着它们定能光复雪村一族昔日的盛况……”
“父亲就那么想利用罗刹重振雪村家吗?”雪村千鹤绝望地摇头,声音颤抖,“不,我不能认同父亲的做法……”
“千鹤,你是在新选组呆的太久了,已经被他们的思想毒害了。”雪村纲道意识到诱导无用,目光冰冷地扫向一直挡在千鹤身前的藤堂平助,旋即挥手下令,安分待命的罗刹们陡然纷纷拔刀,机械般地冲向藤堂平助。
“千鹤,快逃!”藤堂平助只来得及呐喊一声就被悍不畏死的罗刹团团围攻,应接不暇。
“平助小心!”眼睁睁看着藤堂平助为保护自己而受伤,雪村千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痛苦地哀求,“父亲,求求你别伤害他了……”
“我可以不杀他,但千鹤你必须跟我走……”雪村纲道阴测测的声音不知何时从身后响起,雪村千鹤猛地打了个寒战回过头去。
她只看到往日和蔼可亲的父亲向她伸手,用手帕轻柔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药粉地气味扑鼻而来,她头脑一麻顷刻间头昏眼花。
“千鹤——”藤堂平助的惊呼声,渐渐跟随她漂浮的意识一同远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村千鹤终于感觉到自己绵软无力的身体有了一丝知觉,她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让自己清醒过来。
入目的是檀木装修奢华的房梁和画境精美的彩绘,雪村纲道正跪坐在她的床铺边,见她醒来,对她投来忧愁又慈爱的视线。
“父亲……这是在哪?”雪村千鹤有些虚弱坐起身子,她的嗓音有些沙哑,麻药的后颈还未完全消失。
“放心吧,千鹤,这是在仙台藩城内。”纲道温柔地扶住千鹤的手臂,一如从前和蔼地迎接自己蹒跚学步的女儿,看着她长高长大,依赖于自己的同时又慢慢地独立自我。
雪村千鹤无论如何没法抗拒纲道这慈父般的温柔,她握住纲道的手,担忧地问道:“父亲,那平助怎么样了?”
“他没有事,一点小伤罗刹的身体很快就会痊愈。”纲道轻描淡写地带过,摸了摸千鹤的头顶,“抱歉刚刚对你有些粗鲁,我只是想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和你好好谈谈。”
见到千鹤渐渐平复下来的情绪,纲道开口郑重说道:“千鹤,我想让你作为本家最后的子孙重新领导东之鬼族。”
雪村千鹤坚决地摇了摇头,苦涩地看这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我从未期待过那样的事,父亲请你重新考虑吧。”
“千鹤,这既是为了你,也是薰君的心愿。曾经人类是怎么对我们的?若是没有实力,我们就会重蹈覆辙。”雪村纲道仍然不死心,雪村千鹤不记得雪村一族是如何被灭门的,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仅仅是因为拒绝帮助倒幕派讨伐德川幕府,就被一把大火烧了隐居多年的宅邸,一族老小就在一夜之间尽皆命丧黄泉!
雪村千鹤哽咽地捂住了嘴,在鸟羽伏见战争中南云薰拦住了她和撤退的近藤局长,最后却被伺机而动的风间千景所杀……她清楚地记着,南云熏那张与她近乎相同地面孔上露出的不甘和不舍。
“薰他……是因为我……”
雪村纲道的神情也有些触动,语气缓和下来安慰道:“薰一直是个不幸的孩子,他是真心希望你能继承他的遗愿……所以千鹤,永远不要忘了雪村家悲惨的历史,让一切覆车继轨……”
雪村千鹤的眼眶里隐隐有晶莹的泪珠晃动,“我……是想补偿薰,但是为什么非要用复仇的方式呢?那只会徒增伤心的人而已。
父亲大人曾经是我的骄傲,作为医生拯救了很多人的生命,我从小就很喜爱那样的父亲……”雪村千鹤情切地抓住纲道的手,噙泪的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看过那么多生死,父亲你也应该明白,无论是鬼还是人,他们生命的价值并没有什么差别,鬼和人也有办法和平共处。即使知道了我是鬼,也有很多人依旧将我当做同伴,所以父亲……”
“打扰一下。”就在雪村千鹤情难自禁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推门进入了房间,千鹤定睛一看,有些惊愕。
山南敬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容依旧文质彬彬:“又见面了雪村君,如今我为了继续进行罗刹的研究,已经和纲道先生达成了合作关系。”
闻言,雪村千鹤抹掉了眼泪,看他的眼神也警惕了起来,“所以山南先生,你真的背叛了新选组,还有土方先生吗?”
山南敬助苦笑了一下,正欲开口却听见房间外的走廊上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他们房间的隔扇被狠狠地撞倒了,被砍伤的罗刹趴在地上蠕动着,而持刀立在门口的正是藤堂平助还有土方岁三。
“真是奇怪的城啊,既没有人,防守也很薄弱。”土方岁三低沉地说着,看了一眼屋内的人,翻转刀柄将刀刃上的血污甩落在地。
他走了进来,目光凌厉地审视着山南敬助,“给我解释一下吧,山南君。当街伤人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山南脸上无奈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摇了摇头,“不是,虽然我处置过一些暴走的罗刹,却绝对没有无故伤人。”
土方岁三摆出那副魔鬼副长的行头,冷厉地追问,“那为什么没有和我们保持联络,又为什么和纲道先生待在一起?”
山南敬助直视着土方,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奥羽同盟早就被新**军吓破了胆,私下想要回避战争,我偶然得知纲道先生对新**军心怀不满,于是我和他联手,为的是他所向往的鬼之国和我们罗刹队共存,所以我们潜入了仙台城内,控制了这里。”
纲道不可置否的颔首,同时望向身旁的千鹤,“虽然我很早投靠了新**,但是现在已经差不多厌倦了人类的尔虞吾诈。现在罗刹队已然成熟,我只想建立一个能让雪村家长久生存下去的鬼之国。”
“这个国家所有的罗刹都聚集在城内,只要一声令下,所有的军队在它们面前都会溃不成军。土方君,这是个天赐的良机……”山南敬助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提议,如此强大的力量是超越这个世代的武器,只要掌控,就几乎没有实现不了的事情,他相信土方能够想明白……
仙台城官邸的屋顶上,黑衣的少年如同一道模糊的黑影低伏在屋瓦上。她寂静地如同与瓦片化为了一体,只是她注视着屋内一举一动的眼神愈发冰冷了起来,五指微微收紧手中长刀镂花的刀鞘。
“父亲,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我和你之间的情分就……”雪村千鹤咬紧失去血色的嘴唇,一步步地挪开,最终站到了土方岁三的身侧,她坚决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土方岁三的目光中为她投去了刹那的温柔,继而果断地说道:“我们的战争,不需要罗刹。”
“是吗……这就是土方君你的答案。”山南敬助长叹一声,“对于只能战斗的罗刹而言,如果我们连战斗的意义都不再有,那就在这里终结他们,也算是尽了最后的情分吧……”
“你说什么?!”雪村纲道惊怒地睁大了眼睛,他的盟友突然临阵倒戈,打算捣毁他所有的运筹帷幄苦心经营。
山南敬助儒雅地微笑着,拔出了自己的佩刀,“真是抱歉纲道先生,谁让土方君已经代表新选组做出了选择呢。”
土方上前几步与他并肩,冷峻的容颜上终于露出一丝浅笑,“其实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呵,想要欺骗敌人,只好从自己人先骗起。”山南敬助笑答,两人如同配合默契的老友,将彼此的后背交给最熟悉的伙伴。
“嘿,你俩别光顾着耍帅,算上我啊!”藤堂平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大步跃到他们俩中间,将雪村千鹤一并挡在闻着血气逐渐暴躁涌来的罗刹身后。
“住手,快住手——如果没有了这些罗刹,我和千鹤要怎么复兴雪村家……”雪村纲道绝望地哀嚎,看着杀神般的三个人堵在门口,一刀又一刀毫不留情地斩断罗刹的头颅,刺穿罗刹的心脏。
“父亲!”眼见雪村纲道要扑向暴动的罗刹群中,雪村千鹤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将他拉扯到角落里。
“就算改良多次,缩短寿命的弊端和见血发狂的冲动都无法消失,所以只有在此拉下帷幕,让一切画上句号。”山南敬助看着那些在自己手下丧命的——瞳孔赤红、发丝雪白的罗刹鬼,忽然露出了须臾的惆怅。作为最早成为罗刹的干部,他当然知道获得这异常强大的力量是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是他更想要帮助新选组走得更远……然而此时此刻,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地方,已经不再需要他付诸心血了……
越来越多彩绘的隔扇被蜂拥而至的罗刹推翻在地,鲜血宛如泼墨般浓稠又腥臭,他们被双目赤红的罗刹团团围住,雪村千鹤不得不抱着纲道挨近他们……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土方岁三、藤堂平助、山南敬助凭借变若水赋予的罗刹之力,可以不停地愈合伤口,但是千鹤和纲道却没有那般霸道的治愈能力,眼看着罗刹的獠牙和尖刀越来越近,雪村千鹤紧紧地抓住纲道的手臂,将他拦在自己娇小的身躯之后……
雪村千鹤想着,她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双胞胎哥哥南云熏,如今不管怎么样也要保护自己最后的亲人……
“千鹤!——”
鲜血的炙热和刺鼻是那样的近在咫尺,雪村千鹤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抬头看着突然挣脱了自己的手,回身将她挡在怀里的雪村纲道——锋利的刀刃一下子从他的肩膀、腹部、胸膛穿过,血流如注。一片温热的殷红溅染在她的脸颊上,犹如一朵凄然怒放的红莲。
雪村纲道扑通一声摔倒在她的脚边,雪村千鹤这才木讷地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去扶住他,她的双手怎么也按不住父亲身上多处涌血的伤口,眼泪顷刻间如同掉了线的珍珠一般簌簌的落下。
“其实,罗刹没有未来,我早就知道……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想要振兴雪村的……你的家……千鹤真的很抱歉,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如果那是你心中所愿,就继续在你认可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吧……父亲支持你……”雪村纲道颤抖地抬手拭去了她一连串的眼泪,想要露出一贯和蔼亲切地笑容安慰她,却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的瞳孔渐渐溃散,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生命。
他的遗憾,他的野心,他的过错,都随着他的死,一并烟消云散。
这是一场斩断恩怨前仇的血战,最终留下的不只有如释重负,也有无法释怀的哀思。
“新选组失去了最后的依仗,今后的作战你有胜算吗?”身体寸寸如飞沙消散的山南和平助最后和土方与雪村千鹤的对话。他们的眼里只有留念和祝福,没有悔恨和悲痛,这已然是他们在乱世中,最好的结局。
“无论如何,都要试试。”土方岁三握住了他们的手,还有雪村千鹤的手也轻轻覆了上来。他们四目相对,神色坚定又充满对未来的希冀,那是涑雪见过的人们眼中,最富有情感和温暖的色彩。
涑雪带来的透骨钉早已在刚刚的乱战中全数掷穿了罗刹的天灵盖,官邸内的罗刹已经被杀尽,外围残留的个别罗刹也被她轻而易举地抹去。她轻盈地飞身出了仙台城,落在城门外的台阶上,默然地回望身后一片阒然的高大城楼。人心固然会滋生邪恶的黑暗,但人本身或许就是希望的星火。
罗刹已灭,纲道已死,此间恩怨,就此了断。
她缄默无言地顺着大道往前走,青石铺就的道路两侧种满了恣意生长的梧桐,秋季的梧桐树叶灿若金片,在习习微风中黄叶一旋一旋地飞舞落下,在地面上铺开了一层明艳艳的地毯。
但是,比那更夺人眼球的是一棵梧桐树下伫立的秀颀男子,他静谧地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世界都霎时间岁月静好,好些金黄的树叶落在他宽阔的肩头和微卷的发梢上,他置若罔闻微垂着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尖豌豆大小的梧桐子。
涑雪愣了愣,放慢了脚步向他走去。
听闻脚步声来,灿烂风景下的男人抬起头来望向她,少顷露出一道极淡的微笑,“涑雪。”
涑雪不自在地弯曲食指,神情有些恍惚,“我说了仙台城里有很多罗刹,你怎么还在出现在这附近?”
侯爵捏着那颗梧桐子,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地答道:“嗯,但是有你的地方我很安全。”
他总是如此,对周围的事都没有什么危机感,更别说会感到急躁或害怕,他这般随遇而安的活法与短暂且脆弱的生命格格不入,活得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的模样。不为生活而操劳,不为利益而熏心,不为爱恨而神伤,这世上的路仿佛没有一条存在他想要达到的终点。
涑雪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算了,走吧。”
他们一如既往地并肩前行,璀璨的梧桐叶成了他们最旖旎的背景,涑雪目不斜视地遥望着面前漫无边际的金黄大道,蓦然有种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雪村纲道死了?”侯爵清淡地问着,眼眸却还在关注掌心中的梧桐子,那小小的土褐色种子似乎稀罕地勾起了他一丝兴趣。
“嗯。”涑雪不以为意地颔首。
“此间事了,你现在要回去么?”侯爵轻拢掌心,乌黑的眸子转向她,却不见其中蕴含丝毫的情绪,唯有亘古不变的平静。
“不是说陪你到战争结束吗?”涑雪斜睨了他一眼,弯腰捡了一颗掉落在地的梧桐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手中捏了捏,又递到鼻前轻轻嗅了嗅,旋即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气味不错,稍加处理可以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