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恨不得再戴副墨镜把她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她来似的。
她其实不冷的。从宿舍走出来,背上也已经沁出了汗意,湿湿的,粘粘的,异常难受。尤其是这空气也是潮湿的,雨势不减,打得她身上潮潮的,叫人心中生出一股子烦躁。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叶夕媱总觉得胃里难受得紧。途中经过几栋教学楼,她甚至都去厕所隔间干呕了一阵,然而却没有半点好转。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然而冰冷的手隔着长衫抚上去,连一丝温度也感觉不到。没有像电视剧里说的那样能够感觉到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跳动,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是彻骨的冷,骨头度像是被冻住了。
她刻意绕路走小门,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不过上天似乎也在帮她,这样的天气,学校里走动的人果然很少。
绕过几棵粗壮光秃的大树,远远地就能看见小门了。叶夕媱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像是一场戏到了最最惊险的时刻,她四周这些无声的观众都屏气凝神,静待着她走完这看似短短的路途。
这里通常都人迹罕至,且碰上这样的阴雨天气,地上到处都散落着断裂的树枝与最后几片干枯的树叶。叶夕媱踩在上面都能听见刺啦刺啦的碎裂声音,这便是经脉俱裂吧。她一路走过去,这声音也如影随形,加之不断的风雨宛如凄厉的哀嚎声,更让她感觉到一阵阵的心惊。
离那门口越近,她走得就越慢,似乎是去赴一场鸿门宴,可是这鸿门宴却还是她自己设下的。
她身上担负着一个生命,刚刚萌芽,正需要她费心思去呵护。可是她却冷血无情地打定主意要剔除它,迫不及待地要剥夺它存活的机会,仿佛这是一个恶性肿瘤,避之不及。
要说没有犹豫自然是假的。她虽不是舍不得踩死一只蚂蚁的唐僧,可也勉强算是个人道主义者,对一条生命置若罔闻实在是折磨死了她。更何况,这条生命,是他给的,是他们相爱的证据。
舍不得,却还是不得不舍得。
她才二十岁,刚刚大一,学业正好进入紧张的时刻。她的发展潜力太好,下个月便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等她。如果她通过了模拟法庭这一关,便有机会争取到去英国高等学府的留学指标。这样的机会,别说是在这个以法学系为名的高等学府,就是在世界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她不能赌,必须做到万事俱备。
即使不考虑前程,她也放不下名声。女大学生二十岁未婚先孕,即使放到今天都能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让她父母怎么在亲戚朋友面前解释,她自己又怎么在学校里立足?
难道真让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卓暮飏?放弃寒窗苦读十二年的努力,忘记儿时做过的能在法庭上口若悬河的梦,不顾父母厉声反对……
她做不到。
且不说卓暮飏会不会放下他的花花世界,做到从一而终,她叶夕媱也绝不甘心一辈子都躲在他背后,完完全全受制于他。
叶夕媱把心一横,又加快脚步朝着小门走去。
小门也无人看守。一扇铁门虚掩着,水珠顺着生了锈的铁上滑下来。走得近了,方能闻到金属特有的气味,在雨水的洗涤中尤为刺鼻。叶夕媱忍不住俯下身子去干呕。
她一手死死拉着那扇铁门来撑住自己的身子,另一只手也扔下了伞只是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仿佛被卷入到一场剧烈的漩涡中,不受控制,倏尔被狠狠抛向空中,倏尔又直坠万丈深渊。
那铁门冰冷,冷得她的一只手仿佛结了冰一般,僵硬,黑紫,十分
骇人。
突然间只觉得有一只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背,很柔的力道,很硬的手掌。
叶夕媱心中一震,仿佛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大楼在她眼前轰然崩塌,砖瓦四处飞散,尘埃铺天盖地,而她恍恍惚惚地目睹这一切,没有相救的勇气,没有求生的欲望。
回过头,就看见卓暮飏一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一手渐渐划下她的身子,垂在他的身侧。
就连指尖,都是泛白的。就如他这一张脸,雪白得叫人不敢直视,惨白得让人心中发寒。
叶夕媱大口地喘着粗气,脚步也变得虚浮,脸上折射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整个人似乎羸弱,不堪重负。然而她却倔强地昂起头,与他沉默对视。她的眼中闪着坚毅的色彩,像是坚硬的钻石经过了千锤百炼后,绽放出的炫目光辉。
他没有碰她,她亦没有走向他。看起来他们两个毫无牵连,似乎陌生。可是,他们的目光却紧紧交织,不舍不分。
像是千万缕的丝线,将他们紧紧缠绕着,缠绕着,勒得彼此都要喘不过气了。
这便是最可悲的。下定了决心,却仍然割舍不了。
卓暮飏冷冷看着她,脸色冷淡,让人看不出端倪。叶夕媱更加惶恐不安,他究竟知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怎样?
卓暮飏把伞扔到她手中,声音冷淡,只说:“走。”说罢就转身。
车子开得很快。那一袭一袭的雨水倾斜着打过来,浇得车窗上湿淋淋的。风窗刮水器一下一下地拂开细密的雨珠,让它们汇成细流而下,可那雨势不减,很快又是一层细密的雨珠,刮水器再次卷土重来。
一下一下,循环往复。如此枯燥,如此乏味,她却毫不厌倦。叶夕媱一直盯着前窗,看着刮水器一左一右地摇晃着,擦拭着雨滴,雨滴汇成一股股细小的流水蜿蜒而下,透明的弧线却又很快被细散的雨珠淹去,不留半点痕迹。
那刮水器不断摇晃着,像是命运的天平,一下一下,怎么也无法平衡。往左一点,往右一点,每一下都牵动着她的心,搅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叶夕媱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从此停止,最好现在就是终局。因为即使是现在,她已经依稀能看到不远处的战争,一触即发。
车子里很安静,可是这安静却不似以前的静谧温馨,反倒是带着一种暴风雨之前兆的感觉。叶夕媱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隐忍的怒气,像是一把大火开始冉冉升起,很快就要吞噬了前尘往事席卷而来,不燃尽,不罢休。
车子停在了他位于市中心的别墅那儿。
这偌大的小区风景如画,假山水榭,池鱼流连。风雨倾斜下,一切都似蒙上一层薄薄的纱布,透着虚无飘渺的美丽。
这便是他给的世界,这便是她生活了这么久的世界。
虚无,飘渺。美到了极致,却也虚到了极致。
只感觉手臂上一阵刺痛,叶夕媱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被卓暮飏一把拉出了车子。即使是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依然能感受到他那巨大的力道,好像恨不得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叶夕媱也只好咬紧牙关忍着。
大门早就开着,阿力守在外面,一见到他们二人顿时一惊,继而接触到叶夕媱的目光,又连忙低下了头。
叶夕媱心中苦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本来就身子无力,此刻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着,更是经不得他的力气,根本做不出任何抵抗。她只能吃力地随着他的脚步,跟着他走。
或许是卓暮飏嫌她走得实在太慢。到了旋转式楼梯那儿,他竟一把抱起叶夕媱,加
快了步伐,径直朝着卧室里走去。
本就是旋转式的楼梯,叶夕媱只觉得一阵阵头晕。她蹙眉睁开双眸,却只能看见他线条冷毅的下巴,宛如冰霜的神色,她更加觉得脑袋昏沉,昏沉得简直要眩晕了过去。
卓暮飏一下踹开卧室的门,轰隆的巨大声响逼得她又睁开了双眼。还未等她看清一切,她又被他扔到了沙发上。还好沙发很大很软,她虽是摔在上面,却也不觉得疼痛。然而她的心却感觉到了一种刺痛,像是被他丢弃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惶恐,觉得恐惧。
卓暮飏只站在一旁,脸色绷紧,一字一顿地说:“叶夕媱,你竟敢背着我做这种事!”
叶夕媱觉得嗓子干涩得紧,仿佛有根针抵在她的喉咙,她动一下,就会感觉一阵细密的疼痛。她却缓缓地撑起身子,双眸似乎氤氲着一层雾气,素日里看应该是楚楚可怜的,可这时候却只叫人觉得苍白憔悴。
她只说:“对不起……我没办法……”
卓暮飏走近她,捏紧她的下巴,双眸冷冷逼视着她,那目光一会儿似火,像是要把她烧得灰飞烟灭,一会儿又似冰,像是要将他自己冻结起来。“没办法?你怎么不来找我?你甚至想要瞒着我,偷偷去做手术。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是么?你以为我舍不得对你发火是么?”他怒极反笑。“我卓暮飏在你心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下颚的疼痛已经让她完全清醒过来,叶夕媱本能地就用双手企图想要掰开他的禁锢,却也只是徒劳无功。她忍不住,眼泪似倾泻的瀑布,泪眼朦胧中,叶夕媱看不清他脸上那一种骇人的杀气,只喃喃地说:“我不能,我真的不能生下这个孩子……我爸妈不会原谅我,学校一定会开除我……”
卓暮飏托起她的下颚,挥手就是一个巴掌,只冷笑着说:“你怎么自私我不管。这是我的孩子,你敢碰!”
叶夕媱的头发垂下来,盖住这卧房的清冷色调。她只觉得半边脸颊火辣辣的,却已经分不清这究竟疼不疼。泪水是温热的,可一碰到那脸颊,却还是能感觉到一层彻骨的寒意。叶夕媱带着哭腔,无力地说:“外面想替你生孩子的女人成千上万,你为什么非要盯着我!”
“我就是瞧上你肚子里的种了!”
像是最终审判,容不得她上诉。她虽然自私,可他未尝不霸道。就算她无情,可他实在太可怖。
窗外仍旧下着大雨。无数滴细小的雨珠凝结在落地窗上,像是一面一面的放大镜,要将她所有的绝望与悲痛尽数放大,要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与矛盾继续放大。
卓暮飏又掐着她的脖子,他真是气极了,恨极了,只要他再用力一点,她就可以从此消失了,带着他的孩子,再不来扰乱他的心神。
这样,也好。至少他心无旁骛。
叶夕媱眼神中流露出死一样的光芒,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咯咯作响,都在疼痛。她无力反抗,已经在这场苦难中缴械投降。她让自己沉入软绵绵的沙发中,想要借此沉睡过去,以为这样就能忘掉一切。可是这沙发太软,只让她觉得不停下坠,似乎总也落不到地上。
她呼吸已经紊乱了,却还是撑着一口气说:“我真的累死了,也真的痛死了,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杀了我吧……”
卓暮飏冷笑,手上并没有放松力道,只说:“你以为我舍不得!你以为你对我真那么重要?你和外面那些女人有什么两样?一开始欲擒故纵,装模作样,到后来还不是乖乖地做我的情人,任我为所欲为!我宠你,我对你好,你以为这是理所当然?叶夕媱,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