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成之前。娘娘沟一共分配来六名北京知识青年,三男三女,分别来自北京的五所学校。
大队书记南奎元曾跑到都督堡向公社武装部长、知青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阎炳玉再三告饶,拒收这六个男女。
娘娘沟闹饥荒哩,人均口粮才200斤壳粮,养不活这些北京娃子。
阎炳玉瞪着眼说,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口粮五百二,不够你再添,饿死一个,我用绳子捆了你,送到让毛老汉枪崩了你!争执到最后,娘娘沟同意接三个,但必须全是女娃。男娃能吃,野、闹性,拴不住裤腰带哩。
南奎元说,来男娃也行,你阎炳玉先把他们阉过了。
阎部长甩手就给了奎元一个嘴巴子:“娘娘沟那么多好女儿,都让你奎元一人霸着使唤?去上三头叫驴,再配上三个臊窝窝,这是县上的精神,要扎根一辈哩!扎根在娘娘沟,又不是扎根在你婆姨的臊窝里!”
“快别说我,你婆姨的臊窝险着哩!”南奎元恶毒地说。
阎炳玉一怔,半天没能回上嘴。
头年他从县里放任都督堡,因视察工作去过一趟娘娘沟。从沟里出来,眼都直了,径直就回县城把婆姨休了。接着,他请公社赵书记出面保媒,陪南奎元喝了三天三夜的酒,许下了给娘娘沟五个征兵名额的重愿,外加200元彩礼,终于从娘娘沟订下了一个18岁的小媳妇。
这媳妇名叫丑女。娘娘沟的人说,丑女是沟里人挑来拣去才剔选出的最不中看的赖女子,自小缺吃食,没喂起来,少膘哩。
迎娶那天,挂着串铃的四套马车把新媳妇拉进堡门时,全镇几千口子人全跑出来看,黑压压地挤了一街筒子人。一见到丑女,所有的人都只会瞪眼、不会眨眼,只喘气、不说话,一个都督堡都被这沟里女子的美貌震傻了。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阎部长马脸、鼠目、鸡腚嘴,没有一点儿帝王气象,娶沟里女子要烧身哩!
都督堡在近百年中从未娶过一个娘娘沟的女子。一百年前,一个姓郭的大皮货商为他的三儿子娶了娘娘沟的一个寡妇。为此他把一驼队的粮食和铜钱卸在了娘娘沟口的青石壁下,自贡井的盐包一包压一包,直垒到把鱼形纹饰堵严。
寡妇进了门,郭姓家族却遭了难。在以后的三年里,老当家的和他的七个儿子以及旁门近支的十几个男丁相继横死。有的在去北草地经商的路上神秘失踪,尸骨全无;有的躲在家中却被塌落的窑顶活活闷死。一剩下的男丁是寡妇生下的儿子,才两岁,被人偷偷地包裹了,装在马料口袋里混出都督堡,远远地逃到太原城去了,算是为郭姓存续下一线血脉。
另一位与娘娘沟女子有染的是一位干部。民国三十七年,贺龙将鍕率大鍕北上打绥远城,在都督堡设了兵站。兵站的粮秣干事偷偷地给娘娘沟运去两胶皮车麦子,求娶一个沟里的女子。当年在沟里主事的是奎元的父亲壬清老汉。他叹了一口气说:“一念你是个,二念这两车麦子救了全沟百十口子的命,我送你一个女子,你睡上三天吧。记住,只三天!”
粮秣干事在镶外不扎眼处号了一间土窑,壬清老汉亲自把女子送了来。那女子的头上套了一个黑布口袋,齐脖根处扎紧,把一张脸蒙得死死的,身上却一丝未挂,只是宽宽地裹了一条自荐皮袍。壬清把她背进屋,送上炕,她极痛快地就把皮袍脱了,不遮不掩地裸露出一个奶白色滑润的身子。粮秣干事怜惜地赶紧用棉被把她裹了。
娘娘沟讲信用,送来的是个处女。三天三夜,任你揉来搓去,总是曲意逢迎、百依百顺。只有一件事她拼死也不肯顺从,那就是解开蒙脸的黑布套。三天三夜,粮秣干事硬是没能看见她的脸。
他动过硬的,在拼挣撕扯中,他只是用剪刀铰下了她的半截发辫。那是一缕极美丽的丝发。梢端微卷,酱赤色,莹莹有金属光泽;置之口鼻前,有异香。
三天期限一到,壬清带着几个瘦狼似的刀手来接人。
粮秣干事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说:“有这三天,我这一世都不会再娶别的女子当婆姨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让我看一眼她的脸。我得知道我惟一的女人是谁。”
壬清仰天长叹道:“看吧,看一眼你小子的命就算活到头了。”说完,他亲手解开了女子头上的布套。
当粮秣干事终于看见了那女子的容颜以后,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就悔约翻了脸,拔出枪就扑上去抢人。
刀手们一拥而上,两刀子戳瞎了他的两只眼。
打绥远未成,大鍕回师时,派一个营的快枪把娘娘沟围住,绑了壬清和几个刀手,在都督堡镇东的干河滩上一顿排子枪全给崩了。
同时受刑的还有粮秣干事。他跪下以后,大睁着两只黑眼窝,梗着脖颈大呼万岁和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引得一镇的老小都为他求情告饶。此人是老粮秣了,经手的银元、烟土能堆积成山,向来纤毫不染。现已年过不惑,娶房媳妇睡个把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过错?
人有情鍕法却无情。首长思之再三,凡番掬泪,还是挥挥手杀了他。
粮秣干事的罪名是奸淫民女,壬清们则是偷盗鍕粮。
犯花罪可获厚葬,八名老战友把一口七寸板的柏木棺材抬到了刑场;盗鍕粮者曝尸半日后就地掩埋,以诫示人众。
那一年春夏,晋绥大地赤旱千里。都督堡人饿毙十之二三,娘娘沟却喝着麦子糊糊挨了过来。南壬清和几个刀手的名字被镌刻在沟口青石壁上。那位和粮秣干事睡了三天的女子的姓名却未能流传下来。
据陈成后来说,她是壬清的女儿、奎元的姐姐。
女人的生殖器可以上壁,名字却不能。
阎部长命中少了帝王的福分,在娶亲的当天就倒了运。
马车在院门外停住。丑女轻盈地跳下地,浅笑着向四外点点头,然后款款地走进洞房。但是紧接着,她反身就把屋门从里面死死地拴住了,任迎亲婆子好劝歹哄,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
夜半,喝罢喜酒,阎部长在一伙好事者的簇拥下回到新房。这一次,只轻轻一敲,门栓就从里面打开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丑女在房里早已把衣服脱光了,开门时,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身子。
正当好事者们悄悄向窗根凑过去时,忽听见屋内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屋门大开。阎部长一个倒栽葱从屋里摔了出来。明晃晃的月光下,他的脸上遍布抓痕,血糊糊的吓人;左手掌上挂着一把剪刀,锋利的尖刀穿掌而过。
第三天深夜,睡在公社办公室的阎部长被手伤疼醒了,越想越窝火,忽的起身,从墙上摘下半自动步枪,压满一排子弹,倒提着又去踹新房的门。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听见新房里响了一枪,估摸着是部长把新娘枪崩了,欢欢地赶来看热闹。屋门大开,那床绣着鸳鸯戏水的绿缎被下躺着一个人。有人小心地掀开被,发现躺着的竟是阎部长。他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怀里还插着一杆枪。麻绳绕过他的脖颈,勒得他口眼歪斜,胸前吐满白沫。
新娘子已经回娘家去了。
陈成到都督堡时,武装部长阎炳玉对他表示了最热诚的欢迎。“你去娘娘沟合适,”他拍着陈成的肩膀说,“我们都知道你,你在北京是枪匪的大头目哩。”
陈成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阎部长接着说:“娘娘沟的阶级斗争复杂,最厉害的是那些女人,她们要夺无产阶级的政权哩!”说着,向陈成展示了左手掌心的疤痕。
“我最怕的就是女人,”陈成说。
“怕女人?不怕!男人有一枝枪哩,硬硬的!”阎炳玉正气凛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