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柳路和万和大厦很快就进入了开挖地基阶段,中标的建筑企业的几十台挖土机日夜轮换着作业,机器的轰隆声从工地辐射向四方,虽然时序已经进入冬天,热火朝天的场面却让人恍惚间又置身于了骄阳似火的盛夏。该拆迁的房屋早已拆迁完毕,但工程队与附近几个村子的农民的纠纷和摩擦却还是此起彼伏,几乎天天都有官司打到陈成这儿。碰到陈成心情好的时候,他还帮助协调一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他干脆都推到了王起盛那儿。看到王起盛那么大的年纪,还要不辞辛苦地给自己擦屁股,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就说:“老局长,许多事儿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恐怕包公来了,也不一定能了断清楚,让他们自己协商去,那些个农民还不是想借此机会多敲一点儿,反正过了这个村,再找这个店儿就难了,不敲也是白不敲。
王起盛也笑了:“伙计,看不出你家伙还挺透亮啊。”
陈成的心情不错,就告诉王起盛自己想躲出去歇几天,指挥部里的事儿请他多操心。
王起盛晃了晃拿着的手机说,“现在咱有这个家伙,方便得很,你就歇几天吧,有大事儿了我保证准时向你汇报。”
陈成回到家,给何佩佳打了个招呼,就一头扎进京东驾驶学校学开车去了。
两项工程招标的顺利完成在市府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特别是由陈成策划的主要建筑原材料招标更为他在周副市长面前挣了不少印象分。招标会后,周副市长特意召见了陈成,表扬他善于动脑子,是个开拓型的好干部。
陈成说:“主要还是群众的智慧,我只是采纳了他们的意见。”周副市长说:“好啊,群众路线自来就是我们党的优良作风之一,领导干部也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全,这就更要求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把群众的智慧集中起来不就是我们党最大的智慧吗?”
陈成连连点头,说周市长教导得对。心里却骂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虚伪,这么萎萎琐琐的。
周副市长又关切地向陈成问起宁可以的情况。陈成说小宁确实是一个特别能干的女孩,她进步很快,现在把整个指挥部的招商和外联工作都搞得井井有条,包括这次两项工程的招标,都是由她具体负责的。周副市长说:“她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她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和我关在一个牛棚里,后来被迫害致死了。临死前托付我多关照她,你就替我尽一点心意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陈成的心里不由自主的就拿周副市长和自己的岳父做起了对比,对周副市长的敬重也多了几分。老头身上虽然也有官场的俗气,但他却是一个既有原则性,又不乏人情味的老人,根本没有何开越身上那种让人不舒服的虚伪。
周副市长要求陈成一定要把时间抓紧再抓紧些,坚决克服松一口气的心态,要把冬闲变冬忙,其他的建设项目也要规划和具体安排下来。另外,千万不要以为工程包出去了,就万事大吉了。还要严把质量关,多往工地上跑跑。陈成都一一记到了本子上。
周副市长非常高兴,当晚还请他吃了个饭。陈成提议把宁可以也喊过来。周副市长答应了。陈成就走到门外给宁可以打了传呼,很快宁可以就到了约定的饭店。
吃饭的时候,宁可以坐在周副市长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完全是个孩子。陈成想起自己原来还以为这个女孩子和周副市长有那么一腿,不好意思地笑了。宁可以问陈成笑什么。
陈成忙掩饰说:“看到你这么开心,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妹。”宁可以说那以后我就叫你哥哥了。周副市长说还是叫“同志”好。
几个人都笑了。饭桌上氛围变得轻松起来,几个人的距离也拉进了不少。
也许可以通过宁可以和周副市长走得更近些的。陈成突然这样想,同时又为自己的功利而摇头。
周副市长离开后,陈成和宁可以也准备回去了。陈成问宁可以怎么走,并说自己可以先送宁可以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家。
宁可以说,算了,我家那个破庙里哪能容得下你这座大神。陈成说:“小宁你这样说话不是明摆着对领导不满吗?今天我偏要送你一趟。”
“那我就谢谢领导的关怀了。”
“应该说谢谢陈大哥。”
两个人正要上车,陈成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号码,是佩佳打来的,正要接,宁可以说,“你这当领导的忙得很,我还是自己打车回家吧。”陈成干脆把手机关了,说,“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号码,肯定又是来揽工程的,这些人真是无孔不入。
不理他!走!“
汽车从前门大街下来,拐进了一条胡同,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已经没有路灯照明了,除了汽车前灯发出的两条刺眼的光柱,四周都黑乎乎的。毕竟是新手上路,虽然陈成开得分外小心,还是熄了两次火。宁可以开玩笑说:“怎么样,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吧。”陈成一边紧紧把住方向盘,一边说:“什么话,为美女效劳还说什么后悔,我都巴不得天天为你开车呢。”
车终于在一座旧居民楼下停了下来。陈成要走,宁可以说:“即来之,则安之,不上去坐坐,你岂不白白跑了一趟?走吧。”
陈成跟着宁可以钻进一个门洞,里边黑灯瞎火的,只能凭感觉一级级的往上走。陈成心里想,这鬼地方。
也不知爬了几层,宁可以小声地说到了,接着就响起了哕哕嗦嗦地掏钥匙的声音。陈成跟着进到屋子里,打开灯,原来却只是一个一居室的小房子。客厅里的家具也只有一套人造革的旧沙发,虽然四周的墙壁上挂上了几幅素雅的外国人物画和布贴装饰,但仍遮掩不住房子本身的破败。
宁可以给陈成倒了一杯水,说:“叫领导失望了。”
陈成说:“小宁,你们家人呢?这么晚了还都不回家?”
宁可以说:“我不是人吗?”
“你开什么玩笑?”
“我怎么敢跟领导开玩笑?”
“你家就你自己?”
“我爸在文革中被打死了,我妈早在我爸蹲牛棚的时候,就和他离婚嫁给了一个工人。剩下我和我哥哥两个人。我哥哥下乡下到北大荒后就一直没有下落。昕人说他和当地的一女孩私奔叛逃去了苏联。也有的说被那个女孩一家人打死扔掉了,反正至今也没有准确的音讯。”宁可以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屋子的气氛变得沉默起来,陈成没有想到这个相貌出众办事利索,又颇受周副市长器重的姑娘还有着如此坎坷的生活经历。自己还是应该多帮帮她,就说,“你这房子也够破了,等哪天你找一个装修队来把里边重新简单收拾一下,也亮亮堂堂的有个屋子的样子,这和我下乡时候雁北农民守着的那些地窝子有什么两样?家具也换换。我和王主任商量一下,让肖海月给到财务部报了。王起盛要是不同意,装修的钱就由我给你出。”
“算了吧。这个楼上比我住得更差的多着呢,下边还有一家三代住我这么大屋子都住了几十年的呢。你能管得了吗?”宁可以幽幽地说。
“那我不管。”陈成说,“我只管我自己的职工。”
从宁可以家里出来,开着车在路上走了很久,陈成的心里还激动不已。为宁可以不屈的生活精神,也为自己刚才表现出的豪爽之气。
也许上帝把这个女孩子放到自己身边,既是用她来考验自己的良心,又是让他为自己的厚待积德行善的。如果说开始的时候,包括送宁可以的路上,他还对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什么非分之想,现在他已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我真应该好好地照顾她,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就像周副市长那样。陈成想。
陈成想着,不觉就到了自己住的小区。他把车停在自己楼下,落了锁,就往楼上走。心里不禁感慨,还是自己会开车方便,也自由。
门是虚掩着的。进到屋子里,却发现何佩佳还在沙发上坐着,看见他进来,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转身进了卧室。陈成知道何佩佳生他的气了。就跟着进了卧室,过去从背后把何佩佳搂在了怀里。何佩佳却并不领情,固执地使劲挣脱了,跟着就眼泪汪汪地抽泣起来。
陈成说:“我知道你是生我气呢,但当时周副市长正给我谈开发区的工作,我怎么好意思接你电话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多时候我也是没有一点办法。佩佳,你连这一点都不能理解原谅我吗?”
何佩佳哭得更厉害了,她的整个身体也在陈成的怀抱里不停地抖动。陈成把何佩佳的脸搬转过来,用嘴唇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地说:“好了,都是我错了,这还不行吗?”
何佩佳这才安静了一些,说:“我也没说非要让你当时接电话,可你把电话关了是什么意思?你要是厌烦我了就早说话,何必给我来这一手儿!”
陈成说:“你这样说就冤枉我了。咱们结婚七八年了,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佩佳你冷静地想一想,咱们走到这一天容易吗?你也不是不知道官场的凶险,所以每走一步我都必须小心谨慎。”
“那你干脆别要这个家,搬到工地上去做你的官去吧,”何佩佳还有些犟,不过语气与陈成刚进屋的时候比已经软化了许多,“我和雅雅安安静静地做我们的小老百姓。”
“那不行,那官太太不就被别人乘虚而入了。”陈成又变得嬉皮笑脸起来,“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夫人还不饶了我?”
何佩佳这才擦擦脸上的泪正色说,“妈找你呢,要不我也不会没事儿给你打电话。”
陈成说:“怎么?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别提了,”何佩佳说,“我哥哥几天前从南边回来了,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奥迪,带着一帮朋友去了西山玩了几天,回来以后,怕我爸爸知道了挨训,就停在琳琳他们电视台的院子里了,没想到前天晚上用车的时候,却发现车不见了,只好报了案,这不,公安局查了一天一夜,连个车轮子也没有找出来。妈就打电话过来,问你们开发区这边有没有见到,她还把车牌号留了下来。你得理解她的心情,这事儿搁谁身上不都一样呢?”
在警卫森严的电视台的院子里能丢了车,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陈成心里想着,嘴上却说,“你妈是把我当福尔摩斯了。”
“我也知道她这是有病乱投医,只是——”
陈成突然想起了皇甫国荣。迟疑了一会儿,换了一种口气,说,“你别说,也许我真能帮着想点办法呢。”便走到客厅里,拿起电话给皇甫国荣拨了过去,并把事情的经过低声简单的给皇甫国荣讲过了。皇甫国荣沉吟了片刻,说:“***哪个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做贼都做到陈老弟小舅子头上了?真是岂有此理!
我马上让他们去查一查,明天给你确切的消息。“陈成要把车牌号告诉皇甫国荣,皇甫国荣说”不用“,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卧室里,佩佳问他给谁打电话那么神秘兮兮的。陈成说:“这个你别问,说不定比公安局还管用呢。”佩佳很不满意,说:“干嘛呀,我最看不惯你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会儿,陈成打了个哈欠,说:“快睡吧,说不定一觉醒来,你哥哥的车就停在你妈妈家楼下了。”
两个人就熄了灯,就着刚才的兴致调了一会儿情,才亲密地搂抱着,心满意足地入睡了。
因为挂念着何志勇丢车的事情,第二天早晨,陈成很早就睡醒了,为了不惊动睡着的佩佳,他把动作放得很轻,出了卧室,把门虚掩了,才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一边看早问新闻,一边刮脸。
头条新闻是市委书记接见外国友人,接着出镜的是市长视察郊区蔬菜市场。陈成正在暗自嘲笑这种上行下效的节目制作模式,周副市长也出来了。这是一条周副市长和本市私营工商业者代表座谈的新闻,随着镜头的摇动,画面上竟然出现了罗思懿的身影。罗思懿穿了一件紫色天鹅绒长裙,华贵而典雅,在一群男士中间分外引人注目。她的旁边是陪同周副市长的朱副秘书长,罗思懿正回头和朱副秘书长谈着什么,话外音里还提到了惠阳春和她的名号。
这个女人真是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陈成摇摇头,更坚定了不去碰她的决心。
正看着,电话铃响亍起来。打来电话的果然是皇甫国荣。
皇甫国荣说:“陈老弟,你内兄丢的那辆奥迪找到了。”陈成忙问在哪儿找到的。皇甫国荣打了个哈哈说:“这个——这个老弟就不要多问了,你就告诉何志勇有人在你的开发区万和大厦附近发现了他那辆车,让他找人开回去就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陈成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却越发感到脊梁骨向外冒凉气。
他觉得自己已经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网里,而且这张网不是他陈成说退就能退出来的。
他已不能自拔。他正越陷越深。
陈成回到卧室里,轻声叫醒了何佩佳,告诉她朋友打电话过来了,说志勇丢的那辆车已经找到了。何佩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愕地望着陈成。她一时还搞不清楚,陈成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是逗自己开心。
“在哪儿?”
“说来不好意思。还真叫妈猜对了,就在我们开发区万和大厦工地附近。”说着便去给岳母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岳母听出是他的声音,就奇怪地问他这么早打电话有什么事。陈成便说刚才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说他看见了志勇丢的那辆车,就在我们开发区里。岳母还是不相信,支支吾吾地说:“是不是搞错了?
公安局说他们全市都找了一个遍。“两个人又对了一遣车牌号,果然是何志勇丢的那辆。
陈成不便于说明,便说:“你别听他们的,北京这么大,找一辆车还不是大海里捞针,再说东柳这边整个又是一大工地,黑灯瞎火的,谁能看那么清楚。我那个朋友说,那辆车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停在那儿。车上没有人,我已经派工地上的人在那儿看着。”岳母还是半信半疑,她这个女婿以前从未在她面前说过这么有把握的话,于是就说:“好吧,我让志勇去看看。”
陈成挂上电话,心中不禁暗自有些得意。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终于看见自己浇灌的树上结下了黄澄澄的果实。他总算在岳母面前爽了一把,何志勇也会因此对他另眼相看的。何佩佳却一下子坠入了五里云雾,觉得丈夫的玩笑开得太大了,尽管她明明知道丈夫是决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过了半个小时,陈成正准备下楼,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原来是岳母打来的。岳母说:“陈成,是那辆车,真的是那辆车哎,你可得替我和你爸爸谢谢你那位朋友。”
陈成淡淡地说:“没什么,他也是碰巧了。”岳母那边又说:“这件事多亏了你,要不然,琳林那边也脱不了干系的,明天与佩佳一起回来吃饭吧,志勇和琳琳都该好好谢谢你呢。”陈成客气地说:“都是自己人,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就把电话挂了。
陈成回头给了佩佳一个飞吻,说:“夫人,我完成任务,要上班去了。”
何佩佳仍然满腹狐疑的望着丈夫,心里想,这个陈成,真是越来越让自己猜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