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年间,浙江湖州的归安,德清,石门三地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古墓。这古墓背靠广阔的田野,面对一条宽阔的河流,占地约有两亩之多,虽然规模比较大,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加之此地经常遭受水灾,在历经几次洪水之后,当年所种的树木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了,只余一个华表还孤零零的立着,而墓前的石虎石羊等避邪的雕塑也都倒在地下残破不堪,只剩下五个石翁仲,其中四个久经风吹雨打已然残缺,面部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尚能看清眉目,穿着朝服拿着笏板,站在荒野枯草之中,不过半截身子已经没入了淤泥里。
因为墓碑早已不见,也一直没有人前来祭扫,久而久之连当地人也不知道这个坟墓是那个年代立的,墓主人更是不得而知。但是说也奇怪,附近村民开始认为这是个无主的孤坟,所以前来砍树挖土,没想到回去之后定然会遭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灾祸,或是手脚骨折或是发痴妄语,就连小孩到这来嬉玩偶有不敬,回家也会得病好几天。
时间长了当地人都觉得这个地方有邪气,于是互相提醒告诫,不敢再来这里。后来住在附近的村民发现,在傍晚时分偶尔会看见一个青衣人在墓前一闪而过,他们虽感疑惑,但是对这个古墓已经久存畏惧,所以只要看见就早早回屋,生怕多看两眼就会惹来什么祸患。
更怪异的是每次傍晚在墓前看到这个青衣人,那么第二天的河里必然会淹死一个人。而且这溺死之人不论高矮胖瘦,哪怕刚掉下去没多久就被救上来,也会气绝而亡,整个人就剩皮和骨头,浑身的水分就像被吸干一样,成为一具腊尸。
如此一来附近的居民更为惊恐,于是逐渐远遁移迁,以至于后来这里只剩下孤坟一座,伴着野草枯树一片荒凉。离古墓三里多远有一个不大的村落,只有几十户人家,所居村民都以种地为生。
这村中有一个村民名叫孙宁,三十多岁正当年富力强,家中有一妻子唐氏和一双儿女,大的闺女一十六岁,小的儿子一十四岁。平时一家人耕地种菜,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倒也是其乐融融。
这年春天唐氏要回娘家省亲,娘家就在河对岸的村子里,路程也不算远,只有数里地之遥,只是中间还要乘船过个河。日上三竿的时候唐氏便带上女儿一起上了路,此时正是初春时节,一路和风习习,鸟语花香。
待得走到渡口边,只见一页扁舟正在岸边等候,这船家也是附近村民,彼此都很相熟,唐氏和船家打了个招呼便携女儿跳上船头,船老大即解缆向河对岸撑去。这女孩本就童心未泯,此刻看见河水碧绿甚是可爱,于是坐在船边脱下鞋子双脚放入水中嬉戏起来,唐氏在旁不住提醒着她不要顽皮免得落入水中,母女二人说话间小船已到了河流中间。
唐氏转头正和船家聊天,突听身后女儿一声惊叫,转头一看只见女儿的双脚被一只颜色发青枯瘦至极的手拉住,瞬间就扑通一声就落入水里,尚在水面拼命挣扎,唐氏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扑向船边,幸亏船家及时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拉住才没有跌入水里,好在此时水流并不太急,眼看女孩在水里挣扎,船家将手中竹篙伸向水面,想让她抓住将她救起。眼看这女孩双手刚刚抓住竹篙,船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耳边似乎还听到有人在低声说道:“不要坏我的大事!”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竹篙就传来一阵大力将他拉扯,若是再不放手的话估计连他也会被拖下水去。
惊惧之下他只好放手,和唐氏一起眼睁睁的看着女孩抱着竹竿慢慢没入水中不见,唐氏眼见这飞来横祸,只哭的是死去活来。好在船上都备有竹篙,船家定了定神,这才赶紧找来备用的竹篙撑回了岸边。
此时唐氏悲伤过度已经人事不省晕厥了过去,船家只好先找来附近的村民照看,自己赶紧去孙家报信。等到孙宁赶来的时候,只看到目光痴迷泣不成声的妻子,于是强忍心中悲痛好言乞求船家带自己去找女儿,结果下午在离此一里多远的岸边发现了女儿的尸体,只见她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之极的事情。
身体和以前被溺死的人一样,只剩皮包骨头,全身的血液都像被吸了个干净,手中还紧紧握着竹篙不放,端的是凄惨无比。
孙宁悲伤之余大为愤怒,不知这水下有何妖物害了女儿的性命,于是遍集村人,告诉他们自己想在上游水浅处筑土为坝,引开下流河道,然后看看女儿遇害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这附近村民也早已知道这条河经常有人莫名其妙的被淹死,而且死状诡异,此刻一见孙家的悲剧不由也人人自危,也都想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一呼百应,回家拿上家什就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不到五日众人就筑起一个土坝,挖了条引道将水绕开。待得河水干涸之后,孙宁下去细细查看,只见小鱼小虾无数,其他却并无什么异常。
他心中并不甘心,找来铁锨在女儿遇害处挖地三尺,结果除了挖出一堆臭烘烘的淤泥外什么都没发现。众人眼见并无什么妖怪,只好叫孙宁上来,几人劝慰几句,挖掉了土坝。
孙宁也无可奈何,于是在河边草草埋葬了女儿,和妻儿痛哭一场回家去了。一晃一年多过去,一日孙宁的儿子小五和一个村里的玩伴去河对岸的树林中打柴,两人足足饶了三里多才从上游水浅处的一个小石桥过去,等到午后两人已经背了一堆柴火准备回家了,此时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不及躲雨全身被浇了个湿透,只好低头疾走希望能早早回家。
正在这时两人忽然看见河边上有一个青衣人戴着斗笠撑着木筏正在渡河。小五身上的柴火较重,加之雨大路又难行,于是心想若是此刻能坐筏渡河,那么最多只用走一里地就能回家。
于是便走到岸边大声呼叫,待青衣人撑到岸边,小五及同伴一看,就是一个窄窄的竹筏子,除了撑船的之外只能上一个人。小五就对青衣人道:“能不能借渡一下?”这青衣人带着斗笠,加之雨大视线模糊所以看的并不清楚,只见他似乎点了下头,于是小五就对同伴说道:“我背的柴太重了,不如我先过去吧。”
说毕不等同伴回答就纵身一跳上了竹筏。同伴正待张口却见青衣人撑着竹筏已经离开了岸边,无奈之下只好背着柴火继续赶路。
一边走着一边还在想着:这小五运气真好,如此大的雨还有人愿意渡他过去,想到此处忽的念头一转,平时这附近住的村民摆渡的船家我都认识,这个青衣人我怎么没见过呢?于是他转过头来想再看看此人,没想到一转过来却是大吃一惊,只见河面上波涛滚滚,河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而竹筏瞬间已然没了踪影。同伴揉了揉眼睛再看,确定自己没看花眼,小五和竹筏确实已经不见了,这一下可着实将他吓的不轻,不由脊背发凉冷汗直冒,迅即扔掉背上的柴草惊恐万分的跑回村子呼救,等到孙宁听到这个消息带着村民赶到的时候,河面上已风停雨住微波荡漾,一片平静之色。
可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孙宁却并不甘心,和几个胆大之人坐上小船到下游用绳子绑上铁钩四处打捞,终于在一根枯木旁的水下将小五的尸体找到打捞上来,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和他姐姐当年一个样子,不用说也变成了腊尸。孙宁一见肝胆俱裂,痛不欲生,这不到两年就痛失一对儿女,心中所惨那是难以言语。
正自悲恸欲绝的时候,忽听旁边几个村民道:“只有小五的尸体,那筏子和青衣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有这么诡异的事,定是被这水中的妖孽幻化害了性命。”孙宁听罢心中一凛,那是旧仇新恨涌胸间,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心中暗自发狠道:任你什么妖魔鬼怪,害了我家儿女性命,我孙宁誓死都要将你拿住,剖腹剜肠扬灰挫骨方能为我这一双苦命的儿女报仇,雪我心头之恨!村中一个老者眼见孙家遭到飞来惨祸,不由心下不忍,对他说道:“我看还是大家凑点银两,请个法师来看看吧。”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于是就你三文我五文的凑了五两银子,交给孙宁,孙宁请人写了几十个告示,贴在附近的乡间路口,专募法力高强之士前来降妖除魔。过得几天,村里来了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道士找到孙宁,说他能降妖除魔。
孙宁见他其貌不扬,穿着一身脏的分不清颜色的道袍,形容邋遢猥琐,不由将信将疑。村民听说有道士来应募,也纷纷赶来观看。
道士一脸傲慢之色,也不多说,便让众人带他到河的南岸,披散头发结草为坛,开始上坛做法。还没念得几句,忽见从北边刮起一阵暴风,瞬间就扑到岸边将道士紧紧包裹起来,一时之间飞沙走石,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等到狂风过去却突然发现道人不见了,四处找寻一番才发现他被挂在岸边的一颗杨树上,已是口鼻流血遍体鳞伤,众人不由大哗,赶紧上树将他救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才一阵狂风里似乎看见有个面目模糊的青衣人随风向他扑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问他怎么上树的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众人无奈只好将他背回去,好吃好喝伺候着,一直到他养好伤才打发他离开,于是孙宁继续四处广发告示招募术士。
当时乌程南浔镇广惠宫有一个道士叫做周静涵,据说道行颇高。孙宁听说之后便专程登门求见,只见周静一身乌衣正在打坐,听得孙宁来访却并不说话,闭目良久才睁开眼睛对孙宁说:“此事我早已知道了,只是此物修炼已快千年,我也不是它的对手,须招天兵神将相助才行,即使如此,到头来我也免不了一死,我实在是不能去啊。”
孙宁一听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道这方圆百里之地除了您之外就再也没人降服得了它了,您一定要替天行道拯救万民于水火中啊。如此苦苦哀求之下,周静涵才道:“我说去不得,你非要我去,看你心诚,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与你去一趟了。”
于是便叫徒弟拿上所用之物择吉日和孙宁一起来到了河的南岸。这周道士也建了一个法坛,接着穿上紫金道袍,脚走云步在坛上焚香祷告。
祷告完毕便从袖中拿出一个符咒,两指一夹放在烛上烧了起来,眼看符咒刚刚烧净,一道狂风又从北边而至,但是这次卷到法坛前就止步不前了,风势也没有上次猛烈,只是沙石更盛,漫天飞舞,众人一时都用衣袖护住头面,不敢睁目,只有周道士不为所动,继续闭目祷告。忽然之间,风中依稀出现了一个青衣人的身影,面目模糊不可辨认,同时众人耳中听到一阵嘶哑之声,如同是从地底传来一般:“我大道将成,须得生人的气血以助之,所以才将人拉下水取其气血,但是我所溺亡之人都是应死之人,即使我不出手,他们也活不长久,所以并没有伤害过多的生灵,你何必要对我苦苦相逼?”周静涵默立道:“既是如此,请当远遁,以保一方安宁。”
这声音又道:“此时我大道未成,安往何处而去?”周静涵不再说话,静立片刻,忽然伸出手臂,以指为笔,望天空奋笔疾书,写起符来,同时低头噙一口碗中法水,张嘴往空中喷去。忽听一阵桀桀怪笑,犹如夜枭啼夜:“你的修行只有三世,尚不满四百年,安能敌我?”接着便见风头一起,径直向周静涵扑去,周道士面不改色,盘膝坐下,从怀中拿出一块黑漆红面的令牌,捧在手中,只见这团怪风卷至坛前,左右环绕徘徊,但就是不敢上前,盘旋良久方才退回水中瞬间不见。
众人这才放下衣袖睁开双眼,只见周道士从法坛上慢慢站起,走下坛来对孙宁道:“请在村中给我准备一间干净房子,备上一桶清水,每天不需食物,也不要让人打扰,我要闭关九日凝聚心神,方能再来此地开坛除妖。”孙宁听罢自是更无多言,急忙赶回村中找到一间雅室,和妻子唐氏一起打扫干净,窗明几亮纤尘不染,又抬来一桶清水放进室内,然后迎来周道士请他入住。
自此每日这周静涵就在这间房中凝神打坐,心无旁骛,一直到九日之后才出得门来。孙宁领着众人早在外等候,一见周道士出来都恭敬行礼,周道士回礼道:“有劳各位久候,此刻即去河边,看我开坛擒妖。”
当下众人一路来到岸边,周道士依然结草为坛,走上坛来,从袖中拿出一道青符烧了起来。于是狂风骤起,滚滚而来,周道士这次不等它到岸前,忽的将右手食指伸入口中一咬,瞬间指尖一道鲜血激射而出,于是他伸出手臂,奋力用血指在空中写符,只见鲜血与沙石齐飞,袖袍共河天一色。
空中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天地也为之变色,此时周道士仰头向天空大喝一声道:“伏魔大帝何在?”语音未落,只见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眩人心神,随即空中轰隆隆一声巨响,宛如平地惊雷,震耳欲聋。众人出其不意,都被震倒在河岸上。
过得片刻,天空乌云尽散狂风消停,众人这才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只见河岸上落着一物,于是争相上前查看,原是一个石做的头像,仅存一半,像是被刀剑从中劈开,刀痕宛然,面上隐隐还有血迹。一个老者突然道:“这不是古墓前的那个石仲翁吗?”此话一出,众人大为惊愕,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此时周道士已经在几个徒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只见他面色惨白精神疲惫,看着这个头像对众人说道:“此物若再潜匿五个甲子,大道就成了。
可惜它心太急,不走正道,所以才有今天的下场”。说毕便和众人一起来到古墓前,只见那个石仲翁还立在原地,只是半个头颅已经不见了。
周道士又写了一道符咒,贴在它身上,命众人将他销毁。孙宁恨它害死自己的一双儿女,此刻更是咬牙切齿,双手拿起锤子奋力砸下,只数十下就将它砸为粉末,众人犹不解恨,又将躺在地下的四个残缺不全的石仲翁也砸了个粉碎,这才前呼后拥送周道士回南浔镇。
周静涵刚进广惠宫坐下,就见另一个道士也从门内走入,穿着打扮和周道士一模一样,一直走到他身边就不见了,似乎和他合二为一,众人都看见了这件奇怪的事情。周道士疲倦的对徒弟说道:“我的元神将要散了”。
于是徒儿赶紧找来盐水让他喝了下去,周道士这才逐渐恢复过来。自此周静涵一直体弱多病,三年之后病重不治,临终之前对几个徒弟说道:“我为虚名所累,以至伤了元神,我死以后,你们要以我为戒,闭关修行,不要参与外面的事情。”
说毕瞑目坐地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