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四周一片寂静。
官道边,几堆篝火正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远处躺着许多具尸体,他们被扒光了衣裳,就这么赤条条的躺在地上,整整齐齐,那空洞的眼神仰望着天空,似是想要问出个答案来。
几匹瘦弱的马被捆绑起来,望着死掉的主人,不安的摇晃着头。
和士开则是看着面前的篝火。
火焰沸腾,那拆卸下来的马车木材正不断的窜出新的火苗来,四处喷溅。
和士开瞥了眼远处的那几个将领,不悦的嘀咕道:“蛮夷武夫.”
自家骑士靠近了他,低声问道:“和公,明日就要进北朔境内了这几个人,真的管用吗?”
和士开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指望这几个货色能吓到刘桃子不成?”
和士开解下了腰间的水袋,有滋有味的吃了大一口,缓缓说道:“刘桃子才不会怕他们呢带上他们,是有别的用处。”
骑士眯起了双眼,低声说道:“和公,那个裨将和他麾下都吃醉了,不如我们趁机杀了他,再让几个弟兄自杀,到时候就给斛律羡说遇到了袭击,将罪过推到刘桃子的身上!”
“狗屁不通。”
和士开冷冷的说道。
骑士顿时就不敢说话了,和士开再次看向他,“我可告诉你们,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自作主张,不许轻举妄动”
“我这次前来,是为了安抚刘桃子,他不会归顺大王,可我们至少要确保他不会投了伪周。”
“若是他带着左右亲信投奔伪周,打开各地关卡之门,周人十五日就能兵临晋阳了.”
和士开此刻也觉得有些棘手。
高湛对这位刘桃子,那是恨得咬牙切齿,刘桃子将他那么一抓,让高湛错失了许多机会。
可他心里也还是有那么些的忌惮。
他不怕刘桃子领兵造反,刘桃子这破地方,粮食都不能自给自足,况且这里还是自家的老本营,那些军户都是自家人,就算他领着军户们造反,没有粮食,没有军械,迟早完蛋。
庙堂每次所运输的军粮都是按着当地将士数量的半年配额来给的,大有深意。
高湛怕的是刘桃子投敌。
边塞那些军户里,不只是有他的自家人,还有那伪周的自家人.
而去伪周的军粮一向比较充足,此二者合一,那这大齐皇位也就不用争了。
和士开此番前来边塞,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限制刘桃子继续发展,破坏他与朔州恒州的往来,孤立他!
第二个就是要尽量安抚刘桃子,免得他狗急跳墙。
和士开搓着手,脑海里不断的思索着如何驯服这头猛虎。
他心里颇为激动。
他颇为享受这种感觉。
次日,天蒙蒙亮,众人便继续上路。
官道通往了远处,两旁渐渐的多出了些密林,和士开骑着骏马,隐约能从两旁的密林之中察觉到些不怀好意的窥探。
好在,这里的密林并不多,片刻之后就走过了。
野狗叼着骨头,从不远处的山坡上消失,乌鸦发生一声声的嘶鸣,却怎么都找不到它的位置。
穿过了谷口,就看到了一处简陋的关卡。
这里原先是没有关卡的,当然,如今也算不上是关卡,就是简单的设了栅栏,拒马,有甲士们在这里设营而已。
在对面,也有一道栅栏,有几个甲士正在周围戒备。
双方面对面,脸色肃穆,以手按刀,眼神不善。
和士开等人出示了过所,这才得以通过,守关的将领瓮声瓮气的说道:“北边可都是些贼寇强盗,诸位多加当心!”
和士开笑着点点头,正式踏进了北朔的领地内。
有边兵拦住了他们,查看了过所,随即派人带他们前往。
和士开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些边塞人还挺客气的,竟派人护送前往。
走在路上,两旁能看到许多树苗,那些树苗是按着固定的间隔所种的,却又不像是护路林,没那么的密集,放眼望去,这树苗一路延申,和士开笑着跟那位护送的将士询问,可那将士根本不说话,就像是什么都听不到。
又走了许久,远处看到一群忙碌的百姓,他们正在修缮村落。
到了河边,又看到有百姓似是在打捞淤泥,远处有一座崭新的箭塔拔地而起。
来自大城市的裨将一脸的不屑,高高扬起头来。
和士开的脸色却愈发沉重了。
自从踏进北朔之后,他没有再见到沿路乞讨的人,没有看到叼着骨头的野狗,所看到的只是一群忙碌的人。
所有人都很忙,看起来都在做事。
可真正让和士开觉得不安的是在那些做事的人的身边,并没有看到拿着鞭子的吏,没有看到拿着强弩的骑士。
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越往前走,北朔就越是热闹。
许多地方,都能看到那刚刚修建成的村落,城寨,耕地上能看到那些正在忙碌的百姓,有牧童拉着耕牛从远处路过。
和士开终于忍不住了,他拉住了一旁的裨将,低声问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东西??”
“啊?”
“谁?”
“刘刘将军,此处最为贫瘠,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粮,四处大兴土木,这沿路就没有看到清闲之地,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
裨将沉吟了片刻,“抢的吧。”
“他刚刚上任的时候,从北朔跑来了许多人呢,说是刘桃子派遣恶差抄家灭门,四处杀人,北朔的庙都被他给推了,就剩下了一间小庙。”
“都是抢的。”
和士开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再次看着周围这萧瑟的土地,心跳的也没方才那么快了。
若只是靠抢,那就是一次性买卖,无法持续,现在用以建设,往后就无法坚持了,也不至于发展到能自给自足的地步,那就好说了。
他们一路走过了许多崭新的城镇村落。
当然,这些不能算是城池,有匹好点的战马,都能从他们墙壁上跳过去。
不过,着实比以往要热闹的太多,人来人往,还有人坐在门口休息,看到过路的贵人,竟一点不怕,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
裨将勃然大怒,当即要拔刀。
“将军.此处乃是北朔,北朔非朔,这里是不许滥杀的。”
为他们带路的骑士忽然开了口。
和士开一愣,妈的。
你小子会说话哎?!
裨将看着那骑士,更加的愤怒,他直接拔出了刀,“北朔就不讲大齐律了嘛?!”
“讲啊。”
“大齐律没有规定走路的时候别人不能看啊.”
“哈哈哈,我看你们就是故意与我们作对,金河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就在两人嘶吼的时候,远处那些村民忽然起身,跑回了村镇。
片刻之后,就看到有一行人冲了出来,足足有六十余人,他们不能被称为甲士,他们没有披甲,可武器是不缺的,其中有三张强弩,已经对准了和士开等几个人。
在他们之后,又有百余人的青壮,举着锄头石头木棍就出来了,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裨将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一群辅兵和民夫给包围!!
他气的哇哇大叫,“来,有能耐的就往”
和士开急忙上前,拦住了他,“将军息怒,息怒,这是刺史公所交代的事情,难道您要不服从他的军令嘛?”
听到斛律羡的名字,那裨将方才平息了怒火。
和士开向骑士道了歉,想要送些钱,骑士并没有接受,他出面让众人散去,这才领着他们继续前进。
裨将不说话了,只是抿着嘴,眼神凶狠。
和士开的脸色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这么下去,边塞知将军而不知有庙堂
武川。
街道上格外的喧哗,时不时就有骑士纵马飞奔而过。
和士开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身边的裨将。
“将军,刘将军为人暴躁,稍后,您坐在一旁便可,勿要动怒,更勿要与他起了什么冲突!”
“我着实是怕将军吃亏啊!”
裨将大怒,“他便是人再多,也休想要吓住我!!”
“尸山血海,我尚且不惧,何以惧他甚么安西?!”
和士开满脸的担忧,心里却颇为欣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啊,本来还想着引发些小对立的,可如今看来,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多说什么啊。
和士开便领着他大步走进了官署内。
这是他第二次前来此处,变化之大,让和士开都有些难以接受。
官署并不奢华,不像中原的那些官署一样雄伟宽阔,可里头的官吏,那是一点都不少,刚走进去,就听到从各地传来的嘈杂声,一个个屋里,似乎都挤满了官吏。
门口的官吏都堆积在了一起,出去都要排队出。
他们被带到了正屋前,两个甲士为他们开了门。
和士开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反复默念着那些话术,然后快步走进了屋内。
“和士开拜见安西将军!!”
“将军英明神武,我过去竟敢对将军不敬!!”
和士开抬起头来,什么都没说,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啪~~”
声音极为响亮,那脸瞬间涨红了,巴掌印留在脸上,和士开只觉得头都有些晕。
一时间,屋内无比的寂静。
和士开缓缓看向了上位,却看到了一个文士,文士茫然的看着和士开,和士开惊愕的看着文士。
两人对视了片刻,和士开方才问道:“安西将军呢?”
“将军还不曾赶来您得等一会.”
和士开的嘴唇哆嗦了下,“好。”
文士急匆匆的从一旁离开了,和士开站起身来,回头看向一旁的裨将,那裨将此刻也是目瞪口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和士开,清了清嗓子,说道:“您不必这么惧怕.”
“嗯”
和士开点点头。
过了许久,屋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推门而入,他往那里一站,就几乎堵住了大门,他快步朝着和士开两人走来,气势凶狠。
来人正是刘桃子!
他身后则是有几个亲信,跟着他一同走进来。
和士开组织了下方才的情绪,猛地朝着刘桃子行了大礼。
“和士开拜见安西将军!!”
“我过去竟敢对将军不敬,实在该罚!!”
“啪~~~”
和士开举手就又是一下,丝毫没有留力。
那火辣辣的痛苦,让他的脸终于开始对称了。
刘桃子从两人之间穿过,直接走到了上位,坐了下来,亲信站在他的身边,和士开急忙调整行礼的方向。
刘桃子打量着面前的和士开,没有说话。
姚雄忽笑着说道:“和公最近吃的不错啊,这脸胖了不少。”
和士开尴尬的露出了个笑容来。
姚雄忽看向了一旁的裨将,当即吼道:“你又是哪根鸟?!见到大齐安西将军!!岂敢不拜?!”
和士开一喜,偷偷看向了身边。
“末将高长侍拜见安西将军!!”
裨将猛地跪拜在了刘桃子的面前,行礼比和士开要端正的多。
和士开瞪圆了双眼,斛律羡猛将啊,他的心腹亲兵头子就他妈这么个德性??
田子礼连忙说道:“不必如此,我家将军最是不喜那繁琐礼节。”
刘桃子示意众人都坐下来,和士开和裨将就坐在了左手边,而姚雄跟田子礼则是坐在了右边。
刘桃子看向了和士开,问道:“你来见我做什么?”
和士开一愣,笑着说道:“我是奉我家大王之令,前来拜见将军的。”
“哦,那你家大王想要做什么?”
和士开这些年里见过许多人,可没有一个人是跟刘桃子这样的,不寒喧,也不客套,直接询问来意。
和士开只好说道:“将军,我想与您单独谈话。”
刘桃子挥了挥手,就让甲士带那位裨将去休息,姚雄跟田子礼依旧是留在了这里。
和士开只好继续说道:
“大王知道过去有了些误会,特意派我来澄清误会。”
“我家大王是非常喜爱您的,您先前去邺城的时候,大概也看到了。”
“大王亲自迎接,设宴款待,还不惜得罪其他人。”
“大王就是个直性子,将军也是如此,那我也就做个直性子,大王派我前来,是为了跟将军握手言和。”
“太后将大王扣留在皇宫,大王当然也很愤怒,但是,大王说,他知道您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的君主,想到将军可以为了自己的君主做到这种程度,他就越发的喜爱将军,觉得将军是可以信赖的属下。”
“大王曾对我说:他愿意做小白,将军能做管仲。”
刘桃子平静的看着他,“多谢大王的厚爱,我与大王,并无私仇,各为其主,阁下可以回去了。”
和士开颇为无奈,他只好说的更加明白。
“将军,陛下病重。”
“而太子不满十岁。”
“若是陛下驾崩,谁人能继承天子位?!”
刘桃子看着他,“尚不可知也。”
和士开猛地起身,“唯我家大王!”
“我家大王乃嫡子,更兼雄才伟略,朝中群臣,无不敬仰他的为人,勋贵们皆与他为伍!除了他,还有什么人能有资格呢?!”
和士开又看向了刘桃子,“将军,若是您愿意支持我家大王上位,未来定是不可限量!”
刘桃子平静的回答道:“这是天子的家事。”
“我已告知过大王,外臣不参与家事。”
和士开点着头,“那您就在此处观望,只要不出手反对,那便是我家大王之人。”
“将军,我家大王对您,可是极为看重。”
“他赏赐了刘老将军许多财物,因为您的官品已经与他持平,为了维持礼法,还上表庙堂,提拔了他,当下,他仪同三司,已为一品。”
“还有那些与您亲善的人,路去病,石耀,独孤,程哲等人,我家大王也一一为他们表功,给与赏赐,派遣甲士来保护他们”
“还有您的老家,张家村,大王也多次派人,那边的乡吏说是想将乡中人送往此处,我家大王就觉得不妥路途遥远,那些人不是老便是幼,岂能远行呢?”
“大王特意送了些钱财,赏赐,还派人去保护他们.”
下一刻,姚雄猛地起身,脸色凶狠,“我入你”
田子礼赶忙拉住了他,他冷笑着说道:“长广王这是准备用这些人来挟持将军?恐吓将军?”
“真当我家将军在意那些个人?拿一些贱民来威胁将军,可笑!!”
和士开大惊失色,“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敢威胁将军.将军在国内树敌太多,我家大王是要保护他们啊,将军,您误会了!误会了!”
刘桃子看向了他,左眼角跳了跳,眼里闪过一丝凶狠。
他站起身来,看向了身边的姚雄,“将这个人抓起来,砍下他的头来,送去给长广王。”
和士开正要求饶,姚雄就扑了上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和士开当即倒地,姚雄直接解下腰带就开始捆绑他,然后抽出了刀来,对准了和士开的脖颈。
和士开吓得哭嚎不止,浑身哆嗦。
“饶命啊!!将军饶命啊!!”
田子礼却急忙上前阻止,说道:“将军,不能轻易翻脸啊。”
“那么多人还在高湛的控制下,若是急着动手,那他定会杀人!”
刘桃子挥了挥手,“不过是些贱民而已,由他去杀。”
“只是此人威胁我,今日必死。”
田子礼迅速反应过来,急忙抓住他的手,“将军啊且先关押起来,我来与他说就先留下他的性命!!”
和士开哭嚎道:“将军!!误会!!我不敢了!!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