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都山长城。
军旗猎猎作响。
士卒们站在长城上,手持弓弩,战列整齐,肃穆的望着外头。
长城连绵不绝,此起彼伏,围绕山脉外组成了一道水泄不通的屏障。
三位大将军此刻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处。
暴显穿着厚厚的甲胄,即使年迈,可在众人之中,却是气质最为突出,那大胡须配上方方正正的脸,很有杨忠一般的气质,一般人都不敢正视,众人只敢往他身后站。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跟着两位将军,一个是姚雄,一个正是兰陵王高长恭。
军都山长城是三州交界地,燕,幽,安都在此交集。
暴显是作为燕州老大而来的,高长恭则是作为幽州老大。
尽管有着王爵加成,宗室出身,高长恭却还是不敢在暴老将军面前托大。
这位跟着神武皇帝上马砍人的时候,高长恭还不曾出生呢。
暴显一言不发,只是平静的看着远处,姚雄等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将军,要不要我去探探底?”
暴显没有理会这厮,他看向了兰陵王,笑着问道:“大王意下如何?”
姚雄瞥向了高长恭,闷闷的低下头来。
高长恭戴着面具,看不出此刻的心情来,他眺望着远处,在远处,隐约能看到许多突厥人的牙帐,骑兵往返的动静极大,带着滚滚尘土,一时间都难以判断对方的人数。
“老将军,这是冲着我来的。”
暴显哈哈大笑。
刚刚来到了二月,突厥人就开始在边境大屯兵,前来汇聚的骑士们越来越多,驻扎在了营州和北恒的交界处。
暴显当即领着姚雄离开了燕州,来到了军都城,同时命令兰陵王迅速领兵前来此处。
高长恭并没有托大,在得知命令之后,即刻前来汇合。
暴显指着远处的大营,缓缓说道:“他们最初想要攻打营州,可是他们害怕坐镇在安州的皮景和,皮景和过去负责跟这些外人联络,多次当着他们的面表演自己骑射的本事,皮景和打仗差了些,但是论武艺,那是能跟卫将军一较高低,塞外人都知道他的名声,不敢侵犯营州,怕被皮景和袭击。”
“北恒也是同样的情况。”
暴显指了指一旁的姚雄,“这厮虽然不堪,但是先前面对突厥人,格外的勇猛,几次主动出击,突厥那边都唤他叫‘长手将军’,对他有些忌惮”
“但是今年塞外风雪太大,上一年抢的东西又被卫将军强行拦截,他们太缺粮了。”
“此处是三州交界,防守最是薄弱,长城失修,破坏严重,而且,幽州刺史还是你,一个年轻后生,没什么名气.所以,这里才是他们的主攻地点。”
“你们看,他们在这里修建营寨,这说明什么?”
“雄!我问你呢!”
“额说明他们做好了久攻的准备?”
“呵,你见过久攻不下的突厥人吗?!这分明就是要运输粮草到这里,战马和骑士吃的都精贵,战马能直接放到草原上吃草吗?要大军讨伐,所需要的粮,铁,匠人,不都得先运输过来吗?”
“这是想要大举入侵,规模可能在十万人以上,而且跟上次不同,这次是要真正开战了。”
“懂了吗?”
姚雄点点头,颇有些委屈。
高长恭听了他的话,缓缓看向了远处,“诸将之中,我确实是最力弱的。”
暴显看了眼远处的军队,摇摇头,“你不弱你带来的军队,士气高亢,冲锋而来,阵型始终如一你很不错,你只是没有征战的机会而已。”
“这次,机会来了,怎么样,要不要让看轻了你的人付出些代价?”
高长恭握紧了拳头。
在前来边塞之前,他迟疑了很久很久。
高长恭是个温和的人,可心里也有自己的傲气。
作为一个年轻人,他还做不到直接去投奔刘桃子,去给自己曾经提拔起来的下属当鹰犬。
这并非是看不起刘桃子,只是,他心里始终会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母亲的出身很低,从小到大,他并不是很被看得起,兄弟几个里头,他是最晚封王的,明明年纪不是最小的在弟弟封王的时候,他甚至只是个县公,连郡公都不是。
还是高演上位,才给他册封了王。
当初第一次遭遇刘桃子的时候,他很喜欢对方,很欣赏对方,这些年里,刘桃子一次次的建功立业,干的事情越来越大,而他自己,却还是老样子,兜兜转转。
此番,他上奏庙堂,来到了幽州,这里不算是刘桃子的都督范围,他不算是刘桃子的大臣,可因为两人的私交因为地方的距离,他又能很好的跟刘桃子配合。
他想要在这里做出一番事来,就算投奔过去的下属,至少也得拿出些令人信服的东西来,能如暴老将军这般,被平等的对待,而不是作为下属。
暴显看不出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那紧握着的拳头,微微发抖的身体。
“如何?”
“杀。”
“哈哈哈~~”
暴显大笑,他很喜欢这位年轻的宗室,勇武,仁善,谦逊,宽厚,在大多宗室身上所找不到的优点都出现在这么一个人的身上,从里到外的漂亮,就不像是这个时代所能出现的人。
暴显挥了挥手,示意姚雄这货走上前来,姚雄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暴显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燕州的边兵就交给你了,敢放一个突厥人进来,我就先斩后奏!”
“知道了”
“老夫此番领兵,从北恒出击,去攻打突厥人的西营,他们如今迟迟没有进攻,就是警惕老夫,在等着我们先出手,老夫只要一出手,他们就会从此处进攻我已年迈,也打不了多少年了,往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人,我去创造一个机会,你们关门打狗,能不能打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姚雄赶忙问道:“老将军,您不留下来统帅大军吗?”
“事情都让我做了,你干什么去?回家放牛吗?”
“何况,此处是幽州的防区,不归我管,就让你们自己来吧。”
高长恭又问道:“将军,那我们两个人,该如何配合?”
暴显的态度又变得温和了些,“这就要看你们自己了,若是觉得联合起来未必能打,那就各打各的,战事不是一定要亲密无间,有些时候,就看什么样的战术最适合自己”
姚雄问道:“老将军,那我可以分兵单独出击?”
暴显瞪了他一眼,“多去翻看老夫丢给你的兵法!!想单独出去送头,不必那么麻烦,从这里往下跳就可以了!”
他转身就走,只留下了姚雄跟高长恭,两人对视了一眼。
姚雄忍不住抱怨道;“大王,虽说您是贵胄出身,可暴老头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些.这样的人也能算是名将吗?”
高长恭轻笑了起来,“常英勿要抱怨,我看暴老将军对你还是颇为看重的。”
“看重?一天恨不得骂我百次,各种刁难,莫名其妙的就开始问我问题,回答不出来就要罚我俸禄,跟着他我真是倒了血霉.我当初在律学室的时候,都没被刁难到这种地步,给了本兵法,每天都要问策,还要跟我玩握槊,你不知道,这老头玩棋那是真的厉害,我一次都没赢过他”
姚雄说着说着,便有些委屈。
“他的身边,不是鲜卑人就是汉人.只我是契胡,不能合群,他才这般对我。”
“常英,既如此,何不大战一场.突厥人的物资,就在那边,大量的囤积。”
高长恭忽指着远处,“足够十余万人出征的物资,那该有多丰盛.若是抢不回来,便是烧了,也能让他们弱上四成。”
姚雄眼前一亮,“袭击?”
“可方才老将军说让我们等他先动手,而后再.”
“他也说了,幽州不是他的防区,让我们来打。”
“突厥人多以骑兵前来,来去自如,即便我们先让他们进了军都山,而后袭击,最多也不过能留下万余人,其余人还是能跑回原野去,一望无际,根本拦不住。”
“倒不如我们先动手,若是能摧毁他们的临时大营,烧毁他们的物资,而后再开始严防,这比杀了他们万余人都要成功他们想要大举入侵,就是因为缺物资,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姚雄激动的搓着手,“大王的想法倒是很好,不过,能成吗?”
“他们这大营都至少有四五万的骑兵啊,我们能凑出多少人来?”
“你麾下有多少人?”
“我麾下最精锐的骑士,有六百多人。”
“我这里有五百人。”
“够吗?” “够了。”
“杀?”
“杀!”
军都山外,突厥大营。
帐内极大,侍卫们手持火把,一手持刀,站在大帐的周围。
火光照亮了整个帐内。
阿史那摄图坐在上位,手里握着酒盏,若有所思的看着左右。
在他的左右位上,坐着来自各地的各部大小首领。
他大口将酒水吃了下去,缓缓说道:“诸位,可汗大帐的粮食不够用了,今年的风雪,我们的牲畜冻死了很多,此番大汗将大任交给我,就是要攻破幽州,要凑齐足够的粮草。”
“不只是粮草,还有人,读过书的,会打铁的,会做木具的,都要生擒。”
“连着两次被齐人击破,周人都开始轻视我们了,先前那周人战死,使者还来责问我们,这次,就让周人见识见识,什么叫草原霸主”
首领们欢呼了起来,纷纷举起酒盏。
摄图又说道:“不过,齐国有很多勇猛的将军,朔州的刘桃子,燕州的暴显,安州的皮景和,都不能轻视此番攻打幽州,更要担心这些人,要速战速决,趁着他们前来之后,就及时的返回。”
“周人的情报说,镇守幽州的是个娃娃,是过去皇帝的亲戚,没有什么军功,周人做别的事情不成,但是他们的消息向来准确。”
“故而,我们先攻打他们的治所,先破他们的治所,而后再劫掠周边城池,最后迅速离开具体安排是这样的。”
“部混,攻进军都之后,你领你的部众前往”
“咚!咚!咚!咚!!”
剧烈的战鼓声从外头响起,摄图猛地跳起身来,丢下了手里的酒盏,“出了什么事?!”
很快,就有武士匆忙的冲进了帐内,“可汗!!敌袭!!”
众人大惊。
摄图赶忙下令,“护住粮草辎重!!为我披甲!!”
将领们从大帐内冲出来,就看到前营的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阵阵,战鼓声伴随着喊杀声,朝着这边不断的穿透。
此处营地极大,因为要囤积很多的军队和物资,几乎就等同于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城池,从前营到后营,全速纵马都需要半个时辰。
而这营帐也着实修建的很结实,摄图以草原的习惯,在各地也做足了防御准备,没有轻视敌人。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到那火光以惊人的速度在往前蔓延。
摄图气急败坏,“迅速回去,安抚各自部众!!让射雕卫聚集!!跟着我往前营!!”
与此同时,在突厥前营,高长恭手持马槊,冲锋在前,马槊在他手里挥舞着,迎面冲来的敌人一个个的倒下,重骑直接摧毁了面前的栅栏,横冲直撞,他们没有绕路,选择了最简单的道路,一路往前,有什么就摧毁什么,姚雄跟在老远的位置上,都有些跟不上高长恭的冲锋。
高长恭戴着可怕的面具,整个人勇武的不太像话!!!
“噗嗤~~”
姚雄看到他高高抡起马槊,挥出去,竟是连人带马,将迎面冲来的突厥军官给拍飞,他似乎很愤怒,一切怒火都在此刻宣泄,一改平日里那温和谦逊的模样,嘶吼着,犹如一个真正鲜卑,疯癫且狂暴。
看着主将的勇猛模样,骑士们也是士气高亢,纷纷高呼着,不断冲锋。
姚雄被甩开了许多,嘶吼着追赶。
夜色之下,火把摇曳,高长恭的面具在火光之下显得尤为恐怖,浑身早已被鲜血染红,胯下的战马已经更换了两次,手里的武器都不知更换了多少次,他像是不会感觉到疲倦,那双手似是也不会麻木,一路砍瓜切菜,横冲直撞,一个又一个栅栏被他推倒,一个又一个营帐被碾为平地。
面对齐人一轮强过一轮的冲锋,驻守在前营的突厥军队直接崩溃,他们四散而逃,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他们喊叫着从各地逃离,却是让整个大营各地都充满了叫嚷声,听起来,似乎自己早已被团团包围。
摄图还没来到前营,敌人却已经杀到了他的跟前。
混乱之中,他根本无法看出对方的数量,只看到漫山遍野的都是人,火把被打掉,各地都燃烧着火焰。
这一刻,摄图整个人都冷了。
就像是被忽然丢进了冰窖之中。
方才所吃下的烈酒,此刻荡然无存,他浑身冰冷,一时间都有些僵硬。
从他的中营往周围看,已经不是原先那只有前营有火光的局面了,如今,四周都蔓延着冲天的火光,火势不断的往前冲锋.
即便是将敌人击退,这营帐也护不住,物资也护不住.
摄图缓缓拔出了刀,想起临行前大汗的交代,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将刀对准了远处的敌人,当下唯一的活命办法,就是杀死对方的主将。
“杀!!!”
摄图怒吼着,随即,他领着自己最为精锐的射雕卫,冲向了敌人。
整个营地都在颤抖,尖叫声伴随着火焰在各地燃烧,在烈火之中,两行人正式见面。
高长恭领着骑士们,从火焰之中杀出,马槊高高举起。
摄图怒吼着,以长矛刺向了面前的敌人。
“嘭~~~”
两人交手的那一刻,武器碰撞,两人的武器同时脱手,各自从马背上摔落。
摄图爬起身来,颤抖着捡起长矛,再次看向敌人。
而另一骑飞奔而来。
姚雄高高举起了刀。
刀在火光之下反射出了迷人的光芒,摄图的瞳孔不断的放大。
整个时间似乎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刀身劈砍而过,血珠飞溅。
下一刻,姚雄闪身而过,他高高举起了左手。
在他的左手之上,正是摄图的人头。
“杀!!!”
无头的尸体站立在前方,忽然,重重倒下。
居庸关。
暴显正在内屋休息,吃着茶,翻看手里的文书。
下一刻,斥候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斥候脸色通红,浑身哆嗦,“老将军!!捷报!!”
暴显一愣,当即皱起眉头来,“姚雄那厮主动出击了??”
“是兰陵王和姚将军一同出击,两天之前,他们趁夜袭击突厥人大帐,斩杀了东可汗阿史那摄图,摧毁其大帐,击破其大军,斩获两万四千余人,所获粮草牲畜物资无数.”
“啊??”
暴显瞪圆了双眼,“击破了??怎么做到的??捷报呢?!”
“这这里!”
暴显接过了对方送来的捷报,认真查看了起来。
“一千人??”
“一千人打四万??”
“打赢了?”
“怎么赢的?”
“来人啊!!备马!!”
ps:三年,突厥寇齐幽州,众十余万,入长城,大掠而还。——《资治通鉴》
芒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北齐书·兰陵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