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豫州,汝南郡,悬瓠城。
城墙之上,旌旗飞扬,甲士们手持强弩,对着城外的敌人,虎视眈眈。
陈长史披着甲,盯着远处的敌人。
持剑的手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城池之外,密密麻麻的,皆是周人的营帐,周人将城池围的水泄不通,陈长史也看不出敌人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四面皆是敌军,而一台台抛车接连出现在城外。
城楼之下,有民夫正在忙碌着加固城池。
有士卒正在搬运石块等各类的东西到各处存放起来。
陈长史正在观察,却看到对面的周人阵型忽然分开,陈长史大惊失色,正要下令备战,就看到一辆马车从周人阵中飞奔而出,朝着这里行驶而来。
那马车上的士卒打出了旗令,短赤旗,左右摇摆,意思是勿要射击。
陈长史看到没有人跟着他们前来,便下令勿要射杀。
那马车如此来到了城池之外,进入了弓弩的射击范围,马车停下来,就有一个文士从马车上站了起来,看向了城头。
“我乃是使者!!”
“此番前来拜见刺史公!!”
“请打开城门,让我进去!!”
“我有大事与刺史公商谈!”
那文士颇为年轻,此刻大声呼喊着。
诸多甲士们皆是看向了陈长史,陈长史看了看左右,大声说道:“这是敌人惧怕我们城池坚固,不敢进攻,方才派遣此类小人来使计!!”
“不必理会!且射杀了就是!”
“不可!!”
有人大叫着,从不远处的城墙上朝着正门城楼小跑而来,陈长史转头,狐疑的看着他。
别驾走到长史身边,气喘吁吁。
“陈君,两国交战,岂能杀使?尚且不知他们要说什么,如何就要射杀?况且,这件事,不当是由刺史公来决定吗?”
陈长史无奈,就以别驾的提议,派人去告知刺史。
很快,刺史公就回了信,让长史等人押解使者前往官署。
陈长史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开了城,与别驾一同押解周使前往官署。
城内格外凄凉,战争的阴霾使得这原先热闹的汝南城几乎变成了鬼城,除却运输物资和协同作战的民夫,几乎没有人敢出门。
院落大门被堵死,生怕被乱兵所劫掠。
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从各处传来。
豫州官署又是一个不同的风格。
豫州跟边塞那种蛮荒之地不同,这里的官署有悠久的历史,建筑风格很复古,却一点都不显得老旧,院墙高大,绿植虽然枯萎,但是位置都是经过风水考据的,看上去就觉得不同凡响。
官署内尚且没有笼罩上什么阴云,虽然不如过去那般热闹,但是奴仆们还是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情。
远处有人正在翻修地窖,从里头取出最新鲜的水果来。
南边有人正在修剪树枝,将多余的枝条剪掉。
北面有人正在洗刷骏马,骏马被梳洗的干干净净,马奴认真的为骏马编上了好看的辫子,为它挂上各类的装饰点缀。
陈长史抓住使者,将他带到了内屋。
屋内摆放着许多的书籍,王刺史穿着朴素的长袍,一副名士的打扮,手里捧着书,脸色平静。
陈长史看着他这平静的模样,心里也是忍不住夸赞,不愧是大族出身的名士,果真是与寻常人不同,敌人都已经在城外聚集了,竟是一点都不慌张。
那使者看到王刺史,眼前一亮。
“周使郭恩拜见刺史公!”
使者行了大礼。
王刺史缓缓放下了书籍,看向了使者。
“权将军领大军杀来,围而不攻,又派遣使者前来,是何用意啊?”
使者赶忙说道:“我家将军仁慈,不愿意轻启战事,杀戮军民,特意派我前来,希望刺史公能弃暗投明,归顺大周。”
陈长史当即气笑了。
“权景宣好打算啊,我们城内尚且有精兵五万!算上协助防守的民夫,能达到十余万人!城池高大坚固,城内粮草无数,够我们吃很多年的,若是要归顺,不如让他来归顺大齐!免得死在这城外,毁了他的名声!”
郭恩瞪了他一眼,“十万大军?邺城都凑不出十万大军,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城内,守军不过万余人,今日大将军以礼来劝,何以这般无礼?!”
陈长史都惊呆了。
“你个伪周小人,在我家城内还敢如此嚣张?!”
他看向了王刺史,“刺史公,请杀了他祭旗!!”
郭恩更加不悦,瞥了他一眼,“你试试看!!”
“够了!”
王刺史打断了他们,平和的看向了郭恩,“二国本相安无事,何以来犯?”
“那刘桃子攻我石崖,杀我大将,岂能算是相安无事?”
“就是杀的太少了,就该让平城王攻你长安,杀你皇帝!”
陈长史又骂道。
王刺史忍不住了,“徐别驾!你带上长史去门外守着!!”
徐别驾无奈的拉住陈长史走出了门。
“何必在刺史面前如此无礼呢?”
徐别驾抱怨着,陈长史却很生气,“岂能让敌人在我们城内这般蛮横?”
“这帮狗贼,是被我们平城王给打怕了,不敢从北面进攻,就只能从南面侵犯.”
徐别驾瞥了眼长史,“你总是提那平城王做什么,刺史公不喜欢他.”
“你不知道,伱要是见过他一次,你就知道我为何总是提起他了。”
“你见过??”
“那是当然,几年前,我担任顿丘县丞的时候,大王领兵来过我们顿丘县,当时有百姓拦路告状,哎,算了,这些事,往后再告诉你!”
陈长史跃跃欲试,“周人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权景宣才多少兵啊,撑死了不到三万,而且还都算不上是什么精锐,想靠这点人就拿下豫州,简直笑话!只要我们拖住他们,等到朝中援军,或许我们也能以军功封爵,往后或许还能跟着平城王去攻打长安嘞!”
徐别驾眯起双眼,没有说话。
内屋里,郭恩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看向了王刺史。
“刺史公,您妻弟的书信,我家将军已经见过了.”
“什么书信?我不知道。”
郭恩一愣,缓缓说道:“是这样的,您的妻弟准备献城投降,如今外头有大军压迫,里头又有人为难,您是出于无奈,这是因为您的过错,还是因为伪齐不得人心,上下离心,请将军以城内百姓为重,开门投降吧。”
王士良长叹了一声,满脸的悲伤。
“我受陛下厚爱,便是内忧外患,又岂能轻易说投降?”
“我家将军向来敬重您的为人,愿意为您上表,封公爵,授大将军,都督之职”
“城内百姓何其无辜啊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岂不是只能以死报国吗?”
王士良悲怆的感慨着。
郭恩急忙说道:“我们同为太原老乡,两家素来交好,过去便有很深的交情,我的祖兄郭彦,如今就在将军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由他作为担保,王公完全不必有什么顾虑!”
“况且,如今的战事,您也是没有了希望,不失名节。”
“也罢,那便与你出城受降吧。”
郭恩笑着抚摸着胡须。
前不久,王士良的妻弟派人联络了郭彦,郭彦是权景宣的副将参军,为他出谋划策,他跟老王都是太原人,太原王氏,太原郭氏。
那时起,周人就知道王士良要投降了,故而没有任何的惧怕或者担忧。
郭恩正要开口,忽想起什么,“王公,只是方才那位长史”
“无碍。”
悬瓠城门大开。
大周大将军权景宣骑着战马,领着众人来到了城门口。
王士良低着头在路边跪拜迎接。
权景宣赶忙下马,亲自将他扶起,“王公何必如此呢?”
“伪齐君王失德,您不愿意看到城内百姓伤亡,故而投诚,此仁人也!”
王士良擦起眼泪郭彦急忙从一旁走出来,感动的说道:“王公为了天下而背负骂名,实在令人动容啊!”
权景宣当即就下令赦免城内的众人,又进行了职权之内的初步赏赐。
连别驾都得到了黄金赏赐。
城门口之上,孤零零的挂着一颗头颅。
头颅瞪圆了双眼,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与绝望。
城楼下,贤人们接受册封,笑着寒暄攀谈。
冷风吹来,头颅晃动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城门下的众人,一言不发。
众人欢笑着走进城内,权景宣忽抬起头来,看向了那颗孤零零的头。
“那是谁?”
一旁的郭恩急忙走上前来,笑呵呵的说道:“将军,此贼乃是州内长史,不愿意投降,被王公所诛。”
权景宣没有说话,脸色肃穆的看着那颗头颅,眼神复杂。
“取下来。”
“安葬。”
“啊唯,唯。”
官署内依旧平静。
远处的奴仆还在翻修地窖。
南边的还在裁剪树枝,北边的还在梳洗骏马。
众人坐在内屋里,谈笑风生,奴仆们端着佳肴,放在众人面前。
郭彦与王士良相谈甚欢,频繁敬酒。
权景宣坐在上位,面带微笑,轻轻吃着酒。
宴会进行的还不错,结束的时候,王士良告知郭彦城内几处好玩的地方,提议他可以去玩一玩。
送走了这些人,屋内就只剩下了权景宣与郭彦二人。
郭彦看着权景宣,笑了笑,“大将军可是觉得有些厌恶?”
“厌恶什么?”
“表里不一的小人呀?”
“不厌恶,这样的人多了,我的人就能少死一些。”
郭彦笑着吃了口酒,“大将军说的是啊,好在,齐人之中,多的就是这样的人。”
“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豫州,接下来便是永州了。”
“永州,我认为也不会耗费什么代价。”
“哦?”
“永州刺史萧世怡也是您的故交?”
“哈哈哈,我可没这个荣幸。”
“这个萧刺史,他是过去南边的宗室,梁武之侄,萧家宗室,要论出身,那可是比太原王还要厉害呢。”
“先祖是前汉萧何,便是母族,那都是晋时忠臣张华之后.”
郭彦似是调笑了几句,忽又严肃的说道:“王士良投降了,他也一定会投降。”
“只要将军能领兵前往,他就一定会投降。”
“我们收下二州,就可以暂时休整,等待国公和杨摽的好消息。”
怀州,武德郡。
三万精锐正在全速前进,浩浩荡荡。
旌旗如云,马蹄声响彻不绝,便是两旁密林之中的野兽,都被这架势吓得四散而逃。
杨摽骑着战马,飞奔在全军的最前头。
来到了一处岔路口,杨摽这才猛地停下来,打出了将旗,全军当即停止。
杨摽眯着双眼,抬头仰望着远处的道路,有斥候飞奔往返,禀告情况。
韩盛紧紧握着缰绳,喘着气。
他看着一旁气势无双的杨摽,急忙说道:
“大将军,我们走的太快了!再往前走,便是要到黎阳郡了!”
“可以暂时停下来休整,等到后续的军令。”
杨摽冷哼了一声,他举起了马鞭,指着远处,“黎阳算什么!我要打到邺城去!”
“我过去率领孱弱的军队,尚且能击破齐人,战无不胜,我自投军,与齐人交手四十余次,不曾有一败!齐人有什么好怕的?!”
“国公让我出关作战,不就是让我深入敌境,让他们不敢无顾虑的救援洛阳吗?!”
韩盛擦了擦汗水,“将军的威名,天下人皆知,国公也确实是让我们威胁齐军,可我们现在太过深入,舆图跟这里的地形都对不上,斥候出现了迷失的情况,不能再这么行军了。”
“这么说,韩将军比我善战?”
杨摽轻飘飘的问道。
韩盛顿时说不出话来,自己是个文臣,只是临时随军作战哪里敢跟杨摽这样的悍将去比。
杨摽也没有说大话,他确实没有败过,始终保持着面对齐人的百分百胜率。
杨摽得意的眺望着远处的地形,轻声说道:“现在是个很好的时机啊。”
“洛阳等诸地被围攻,齐人肯定是要去救援的,晋阳兵和邺城兵肯定都要抽出来去作战,邺城的军队本来就不多,若是再被抽调出去,岂不是就成了空城?”
“若是我们能趁着敌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杀到邺城去,邺城定然投降!”
“一举便能获得灭齐之功!!”
杨摽的眼神狂热,可战略却很明确。
韩盛顿时满头大汗,我说怎么如此急切,一路狂奔,合着您是要效仿邓艾来一出奇袭灭国?
“可是,大将军,我们如此大张旗鼓的奔赴,此处是官道,又不是山路,敌人应该是知道我们动向的”
“知道也无碍,晋阳兵来不及支援,邺城兵能有多少?还能拦得住我们不成?”
斥候此刻带来了消息,在北面发现了敌人的踪影,似是正在列阵。
杨摽大喜过望。
“这定然就是邺城兵了,他们放弃坚固的城池主动出来作战,必败无疑!”
“在此休整,明日与我击破敌人大军!!”
而对面的高坡上,大片枯林之中,娄睿正盯着杨摽大军的方向,眼里闪烁着怒火。
“杨摽这厮,当真是一点都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敢在平原列阵休整??”
“好,好,好。”
“让韩将军领弓弩手往西山,在那边休息调整,让侯莫陈将军领兵绕开敌人,埋伏后路,等候我的命令。”
“让骑兵开始着重甲,做好准备,等我号令!!!”
杨摽这里,将士们还在设立营寨,斥候们被他部署在两侧,有民夫正在砍伐树木,有人生火。
至于杨摽本人,此刻正在与几个军官商谈起进攻路线。
“击破这支敌军之后,我们可以直杀向邺城,敌人若是逃,必是往晋阳而去,过黎阳,可分兵二路,一路取邺城,一路往晋阳途中,不使贼人与晋阳汇合”
杨摽得意的部署着自己得胜后的计划。
战鼓声猛地响起。
整个营帐都开始颤抖起来,远处尘土滚滚,杨摽有些惊慌,若是邺城兵应当远道而来,岂敢在这种时候与自己交手??
杨摽迅速开始指挥,大军迅速聚集,远处官道上出现了重骑兵,朝着大营冲杀而来。
双方交战,杨摽披着甲,亲自往前军指挥。
从西面的群山之中,忽又杀出一支军队来,借着地理优势,开始对下方的周军射杀,骑士们发动猛击。
情况在一瞬间就变得不同,杨摽的驻扎位置实在太烂,地势低,两侧缓坡。
杨摽并不害怕,纵马狂奔,一马当先,左右奔袭,又令大军撤退。
而从后路伏杀的军队使周兵的阵型彻底混乱,他们被三面逼迫,数万人被不断的压缩,活动范围越来越少,他们被挤成了一团。
士卒们惨叫着倒地,自相践踏。
杨摽甚至都不曾反应过来,当他试图突围的时候,便遇到了娄睿所统帅的亲兵,娄睿领着这些人与杨摽交手,面对杨摽的疯狂进攻,始终不曾撤退。
杨摽力竭。
不败名将手持马槊,被敌人团团包围。
他茫然的看向了周围。
漫山遍野的尸体,堆积了小山,这皆是傲慢的代价。
韩盛的头颅被敌人砍下来,插在了旗帜上,死不瞑目。
越战越猛的齐人,手持长矛,围在他的身边,缓缓上前,眼里满是凶狠。
娄睿骑着战马,浑身的血迹,他死死盯着对方。
“杨摽.”
“可愿活?”
杨摽一脸的错愕,马槊猛地从手中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