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一切苍白的……(上)

“世事真的如棋?人生真的如弈?”

“非也。世事乃心,人生亦是心,心若当成了棋,那一切才成了弈。”

……

云,云彩,在广袤无垠的天宇飘荡着,太阳又或者是月亮时时将它涂抹上除了白色黑色之外其余色彩,风却将这所有的色彩在天空神秘的高度上浪漫流传。白色和黑色是云彩的本色,白色的云里只有白色的水汽,黑色的云彩里却有黑色的雨滴。

龙镔抬头看云,低眉禅思,他的光头被阳光灼烤出细密的汗珠,泛闪着油亮的光泽。

一个小和尚,一个看上去年纪不超过十五岁的小和尚一颠一跛地跑到他面前,笑嘻嘻的对他说道:“明否师弟,大师傅要我问你,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对此你是怎么悟解的?”

龙镔盯着眼前的小草,那小草的草尖上有一只小蚂蚁正在爬行,一会儿就爬到了草叶的背面,一会儿又爬了出来,又一只从这片草叶下方爬了出来,两只蚂蚁在草叶上相遇,彼此用触角碰碰,又分别走开了。草叶嫩绿色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龙镔低声答道:“不迷就是觉,不邪就是正,不染就是净。”

“嘻嘻,好,我等下就这样回复大师父,”小和尚乐呵呵的蹲在龙镔面前,变魔术般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瓶子装着的橙黄色茶水,举在龙镔眼前,道:“师弟,喏,给你吃的,师父说了,你坐禅归坐禅,吃还是得吃的,师弟,坐禅也是不能饿着肚子的。”

龙镔看了一眼那个被小和尚的爪子抓出几条黑印的馒头,伸手接过,却没有马上就吃,而是放在手上仔细端详,小和尚靠在龙镔身上,双手拧开矿泉水瓶盖,回头看了一下,又压低嗓子说道:“师弟,那个石伟又来了,刚才还把我的脑袋打了一下,说什么我的妈妈小光头真他奶奶的好玩,还警告我说不准我做你的师兄,要我做你的师弟,我以前都跟他说了,我比你入门早,做你的师兄这是大师傅安排的,你说是不是?”

龙镔捧着馒头,就好像是捧着一颗心,不过这心是充饥的食粮。龙镔轻声对小和尚说道:“**师兄,再过几天我就要下山了,又不能吃到你给我送来的馒头了,你知道吗,他们又要我去那个我不想去的地方又得在那些俗事中迷惑自己、邪恶自己、污染自己。”

小和尚的脸色转瞬黯淡下来了,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个石伟的,又让你不开心了。”他转又抬起头来,很疑惑的问道,“不过,师弟,为什么我在书上报纸上看到的都说你是如何如何成功的人物,都说你是年轻人学习的榜样,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过这样的苦日子呢?为什么大家追求的却是你害怕的逃避的呢?”

龙镔沉默片刻,开始吃起了馒头,尔后又喝了大半瓶茶水,这才回答小和尚道:“小师兄,你认识我多久了?”

小和尚答道:“嗯,到今天刚好三年。”

龙镔转头看着小和尚,小和尚接着说道:“这三年来你一共来了寺庙六次,每次都只住上半个月一个月就要走,二师父说你心不净,只能俗修,还说其实你和佛家无缘。”

是的,自己的确心不净,也看起来似乎的确和佛家无缘。记得三年前和小和尚和大师傅相遇……

那是2007年9月24日,也就是绑架案已经成功解决之后,龙镔将雯丽的骨灰送回老家交给雯丽父母,他情绪极度低落,坐在直升飞机上命令飞行员一直向西飞。在湖南和贵州交界的位置他看到了在一座俊秀的山峰上有一座寺庙,这寺庙不大,矗立在山峰之巅,四周长满松柏和竹子,有蜿蜒的小路通向山脚,山脚下有几处村庄院落,从院落又有一条碎石土路延向远方。他突然生出想去亲自看看这个寺庙的念头。

他指令直升飞机在山脚停下,然后他一步一步从山脚沿着这条蜿蜒的山路向寺庙走去。山路有的地段很陡峭,有的地段又很平缓,路边长满灌木和野草,他在前面走着,而蒙远和石伟他们却只能在后面跟着,不敢去骚扰阻拦他,因为谁都知道,他正在对雯丽的死深切自责着。

这一路上龙镔遇见了两个香客,还遇见了好几个当地的村民,他们扛着锄头挑着担子从山上下来,龙镔对他们视而不见,对他们好奇的询问也是充耳不闻,直到他在寺庙下方的那些梯阶上碰见了这个小和尚。小和尚其实是个先天性生理残疾,右脚严重畸形,鸡胸,左眼还瞎了,正柱着木棍在努力的攀爬这些阶梯。他看到气宇轩昂的龙镔走过来就问道:“这位叔叔,你是要来还香的吗?”龙镔没有答话,小和尚待龙镔走进后看到龙镔满头汗水的样子又说道,“叔叔,这山太陡,您走累了吧,来,坐在这石头上歇会儿吧。”小和尚用手在一块青石上擦了两下,对龙镔露出极为友好的笑容。

这一大段山路龙镔一口气走下来,入眼的都是野外风光山色,觉得心情好了一些,同时他也被这个小和尚的友好感染了,甚至还对他这么小就做了和尚产生了兴趣。他果真就挨着小和尚坐了下来。

小和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山梨,在衣服上来回擦了擦,递到龙镔面前说道:“叔叔,渴了吧,给你。”

“你吃吧,”龙镔掏出烟抽了起来,他看到蒙远他们在距离他五六米的地方站立不动就别眼过去,对着小和尚说道,“叔叔不吃,你吃吧。”

小和尚很热情,硬是塞到龙镔手上,说道:“叔叔,我们庙后面多着呢,您就吃吧,我房子里还有呢,就是师父不让我去摘,说还没熟,只准我捡掉在地上的。”

龙镔接在手上,这才发现小和尚的右手居然也有点畸形,有几个手指僵硬地勾在一起,不能自由的舒展开来。他摸摸小和尚的光头说道:“小弟弟,你多大了?”

小和尚道:“十三,师父说我今年十三。”

“十三?你怎么十三岁就出家了呢?”龙镔看到小和尚头上有戒疤,“你是哪里人?你爹妈同意你当和尚吗?”

一说到这,小和尚立刻收敛了笑容,神情黯淡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师父说是七年前我爹上门来求他收留我做和尚,师父没告诉我我爹妈是谁,可我知道他们不要我了,”小和尚的手里有一本小学生作文集,他很忧郁的翻弄着这本书,嘴里喃喃地道,“叔叔,你知道吗,我有病,是师父给我治好的。师父还说,我和佛祖有缘,要我安心礼佛。其实我不想当和尚,我想象其他孩子们一样去上学,可是我知道,我要是去上学的话那同学们就会笑我,叔叔,我这个样子除了能作和尚还能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龙镔被小和尚的话深深触动了,他二话不说抱着小和尚就向寺庙走去。

这真的是一座不大的寺庙,连小和尚算在一起也只有五个和尚,有一个很老的,两个五六十岁左右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削青年人正在扫地。那个很老的据说有八十多岁。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是下午时分,寺庙里已经没有香客,那三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正坐在天井周旁的凳子上聊说着什么,龙镔抱着小和尚径直走到他们面前,说道:“这个孩子很可怜,他的病可以治,我把他带走,保证给他治好。”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戒备地看着龙镔以及鱼贯而入的蒙远他们,戒备地问道:“请问你们是谁?到这里要干什么?这是寺庙,是县里国家的保护单位,你们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如果不是上香拜佛的话,就请你们出去!”

他伸手就要从龙镔怀里把小和尚抢过来,小和尚见状赶忙对他说道:“师叔,师叔,他们是香客,是好人,不是坏人,”他转又低声对龙镔说道,“叔叔,把我放下来吧。”

那个正在扫地的年轻人显然看出龙镔来头不小,也丢下扫把走了过来,对着龙镔稽首施礼道:“这位先生,请问你对本寺有何要求?是不是**师弟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如果有的话请看在他是一个孩子的份上原谅他吧!”

龙镔认定这些人就是木偶的膜拜者,迂腐不堪,就连说话也怪里怪气,他耐着性子解释说道:“这孩子的病通过先进医疗技术是可以治好的,我来负责所有医疗费用,如果你们对我不放心,就派人跟我一起去。孩子这么可怜,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这是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需求。”

石伟看出龙镔救苦救难的心思,便上来帮助说服,那个三十多的年轻人知道龙镔他们就是坐那架直升飞机的人之后马上改变了态度,可那个五十多的老和尚对龙镔这些不速之客还是深怀戒心,死活不同意龙镔把这个孩子带走。

龙镔本就心情不好,这下再也忍不住满胸怒火了,用手指着庙堂里的菩萨愤怒地说道:“这是些什么?你们当真以为它就是无所不能的神灵?它们不过就是些木头泥土,花上了些颜色打扮**的模样,就让你们诚惶诚恐地敬供?它要真是神灵,为什么不让这个孩子变成正常人?它要真是神灵,为什么要让这个孩子受这么多苦?你个老人家,自己这么大了当和尚也就算了,凭什么就非要让这个孩子陪着你们守着这些愚蠢的木头泥土?”

这个老和尚赶忙合掌垂首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位先生,如来佛祖,诸天神佛,岂可如此不敬?佛祖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你赶快去焚香磕头,求菩萨原谅,阿弥陀佛……”

“这个世界有神灵吗,有佛祖吗?看你吓成那副模样,我就等着这些狗屁的神灵来对我天打雷劈,我看它们又要对我下什么诅咒!就你们这些糊涂的家伙才相信这个世界有什么狗屁神灵!”龙镔显然是在发泄心中久久积压的愤慨与不满,一直以来他对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无法解释,见此情景他越发对所谓的神灵深恶痛绝,他要将内心所有的疑惑向这些寺庙里的泥塑菩萨严厉质问,他要这些神灵的化身给他一个解释。“神灵?佛祖?什么鬼东西!就是因为有了恐惧才有这些欺骗的东西!”

那个六十多岁的和尚一直在微笑着看着龙镔的,闻得龙镔这么说后他就开口说话了:“这位施主,你说的有你的理由,可你也说错了。佛是佛,神灵是神灵,恐惧是恐惧,欺骗是欺骗,是东西,也不是东西,非目之所见,乃心中所想,全在一己见性。”

“哈哈,我错了?”龙镔愤然盯视这个老和尚,“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宗教,也有无数的神灵,更有无数的世人在膜拜敬奉着它们,如果人永远不死,如果人类没有苦难,如果人类之间没有不公平的事情,又怎么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产生出这么多宗教神灵?是恐惧,是人类对自身的恐惧创造了神,一切的神灵都是幻想的产物!哈哈,就连你们崇拜的神灵也都有什么战争,什么惩恶扬善,你们这些和尚不过就是借助于老百姓对神灵的恐惧和**来哄骗他们用物资用金钱来养活你们罢了!”

“阿弥陀佛!”这个老和尚一声沉浑的佛唱,垂眉合十说道,“这位施主,你有理,但依旧是你错了。如你所说,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不同的人群,都会有他们的神。然而,神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需要,神,也是一种他们必须要有的精神。神又不是神。就像这庙堂里的佛祖,是佛祖,可又不是佛祖。佛祖也是人,可又不是人。佛有生命,可佛又没有生命。”他走到那个大木鱼面前,拿起木槌敲击了一下,然后又微笑着在自己头上敲击一下,回头对龙镔说道,“木槌是敲木鱼的,你说我刚才敲了几下?”

龙镔不解老和尚行为,便答道:“两下,你敲了木鱼也敲了你自己。”

老和尚露出黄黄的牙齿,道:“非也,我只敲了木鱼,我也只敲了自己,我敲了两下木鱼,也敲了两下自己,我还敲了佛祖两下,我更敲了你们两下,那你说我一起敲了多少下?”

龙镔惊呆了,被老和尚玄秘的禅语惊呆了,他情不自禁地走到木鱼前,拿起木槌在木鱼上敲一下,又在自己头上敲一下,又在自己胸口位置敲一下,然后拿着木槌僵硬地站在那里,他感到面前高达几丈的那些木偶泥塑正用神秘的眼睛看着他,良久之后他才木讷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不是在敲木鱼,也不是在敲自己,你是在敲心,那敲击的声音敲在哪里都是一样,听在耳朵里也就听在了心里。我错了。”

老和尚呵呵一笑,走到他面前把木槌拿了过来,放回木鱼嘴里,然后抓起龙镔的手捏了捏,这才说道:“木偶泥塑是香客们的佛,是香客们的神灵,孩子,佛是智慧,是觉悟,所谓的求神拜佛只不过是香客们的追求,佛的真正含义是有三种智,第一就是一切智,就是说正确的了解宇宙的本体,第二就是道种智,就是正确明了宇宙万象的智慧,第三就是一切种智,对于宇宙人生的真相得到了完全圆满的明了,正确地解释得到了大觉。孩子,这才是真正的佛,而并不是你此刻眼中的佛。”

一道刺亮的光倏地在龙镔脑中闪起,智慧?什么才是智慧?外公说过,智慧就是心,就是一切心,现在听这个老和尚这么一说,那就是佛也是心,我从头到尾都一直有自己的智慧,那我为什么还总是要怀疑自己没有了心?我有智慧我就有心,是因为我的智慧变了,所以我的心才变了,而我的心变了,也就不再是以前的那棵心,我的心一直都有,一直都在,只不过就是我失去了以前心的模样!

这时,那个八十多岁长须飘飘的老和尚低声吟唱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双眼睛似睁似闭,嘴唇微微蠕动,却能发出清晰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全部听见:“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本来成佛,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一切众生本来具足。施主,众生着相,一切众生又皆有众生之相,众生入相,众生又出相,一切众生相何解,何觉,何了,是自在,又非自在,是情,又是无情,更非无情。”

龙镔如醉如痴,走到这个最老的老和尚面前,弯下身子,恭敬的问道:“懂了,众生之相就是众生之情,解读了情就觉悟出佛,也就了结了情。”

老和尚微笑着道:“觉非了,觉又是了,本觉本有,不觉本无,佛性正知,你虽有顿悟,悟得也谬。施主,你与佛缘分不浅啊。”

龙镔面对老和尚高深的禅语,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无知的小儿,他完全不能解透这些禅语的真实含义,竟然一时拘谨起来,木木的,不知如何回答,呆呆的盯着老和尚深邃的眼睛。

石伟猛然想起他曾经在四五年前对龙镔谈论建议过要他去当和尚以破除诅咒的这个话题,见到龙镔如今这副痴迷状态,他吓坏了急忙上前拽着龙镔,低声喝道:“老六,你别听这些老和尚胡说,什么佛缘佛缘,还不就是要你去当和尚?你可千万不能去当和尚啊!”

龙镔根本就对石伟的动作话语没有反应,反而在嘴里喃喃的说道:“佛是智慧,智慧是佛,入了空门了却红尘,了却了也就是觉了。”

石伟急坏了,对着这几个老和尚不客气的说道:“我说你们这几个老和尚小和尚,你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居然要骗他去当和尚?他千事万事怎么能去当和尚?念什么阿弥陀佛?”

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将佛珠在手上转动着,对着石伟说道:“施主,有佛缘并不是就要当和尚,当了和尚也并不是就说与佛有缘。无上菩提本来在心,心缘即是佛缘,不必作和尚。”

“嘿嘿,就是,那还差不多,那还差不多,”石伟只要龙镔不作和尚就是万事大吉,他嘿嘿笑着对龙镔说道,“龙主席,这老和尚说的有道理,拜菩萨拜菩萨,不用作和尚的,那些香港人广东人还是就是天天在烧香拜佛保佑发财平安?你要是觉得这玩意,嘿嘿,这菩萨值得一拜的话我们也在办公室会议室里搞上几尊佛祖菩萨,天天给它上香烧纸送东西,怎么样?”

龙镔没有搭理石伟的插科打诨,而是更加尊敬地弯身低首问这两个老和尚道:“大师,我坠入红尘二十多年,做了很多错事,也犯了很多罪过,佛家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莫非只要我想忏悔,我的罪业就会消除?我就能心安理得去求如来佛相?”

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和尚低声唱颂一句“阿弥陀佛”,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却睁开眼睛来回巡视一下龙镔和石伟他们,如是说道:“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施主,你一言之善就已有佛。众生不能证得如来智慧,只因有障碍,障碍有两种,一种是烦恼障,一种是所知障,所谓妄想就是所知障的病根,所谓执着就是烦恼障的病根。这两种障碍,我们非但难以把它消除,反而天天都在造。不破二障就不能证得自在佛性。忏悔业障不过就是向佛的基本,施主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龙镔觉得这个老和尚说的很空泛,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他的眉头不由得又蹙在一块。这时那个最老的和尚却说话了:“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死是乃令人迷悟之十二因缘,一切罪业皆从中来,亦将破此而去,孩子,你总说你的错误你的罪业,你何不说说你的此生因缘?”

小和尚殷勤地给龙镔搬来凳子坐下,那个青年和尚也给大家倒来茶水。

此际已是夕阳光景,云朵在寺庙的天空徐徐飘过,云朵彩色的云影在风中流梭着,风也给这座寺庙注满了山的声音,山的声音其实是来自山中树木在夕阳下借助风而表达的演唱。龙镔的眼睛是定在脚下的砖缝里,可他并没有看出来这是砖缝,他只是依稀辨认出这里有有香客们踩踏过的印记,还有蚂蚁和小草生命过的印记,不过最明显的就是雨水在岁月里冲刷走浮尘的印痕。

……

小和尚轻轻地拉了拉龙镔,道:“明否师弟,你又入定了?真羡慕你,不被外在诸象干扰,说入定就入定,我就做不到,怪不得二师父老是骂我笨。”

龙镔猛然惊觉过来,对着小和尚露齿一笑,摸摸他的光头说道:“**小师兄,我这哪是入定,我这叫做出神,呵呵。”

小和尚不好意思的抓抓头皮,说道:“原来你也出神啊,我还以为就我出神呢?不知道大师父和师祖是不是也会出神?”

龙镔弹动下肢,从打坐状态站立起来,抓住小和尚的手,指着眼前的山峰和天上的流云,道:“你看这山和这云在动又不是动,你说它们是不是就好像我们坐禅?”

小和尚不解,道:“山没动,只有云在动啊,它们都不是人,都不会去想问题,怎么会去坐禅?”

“禅是动,也是不动,禅是出神,也是不出神。入定是入定,坐禅是坐禅,出神是出神,”龙镔的额头在阳光下灿灿生辉,“大师傅和师祖他们坐禅,他们入定,自然也会出神,不过他们有时是神游四海,有时又是神游五内,有时也还神游古往今来沧桑人生。山是禅,云也是禅,来,现在你告诉我,大师傅和师祖谁是云,谁是山?”

“嗯,我看啊,他们都不象,大师傅就像是寺庙的那扇大门,而师祖吗,就像是这座寺庙,”小和尚亲亲热热地抓着龙镔厚实的手,崇拜的眼神盯着龙镔的脸,道,“我看,师弟你才像是那天上的云,那座山,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很开心,要不是大师傅不准我来吵你的话,我恨不得天天呆在你身边。”

“哈哈,我可当不起你这个小师兄的比喻,我只要能化作这山上的一块石头一棵小树就行了,”龙镔捏捏小和尚脏兮兮的手,哈哈笑了两声,道:“出家人不打逛语,你就实话实说是不是又想跟着我去下凡尘?”

小和尚的脸羞红了,却又用极其渴望的眼神看着龙镔,希望龙镔答应下来。龙镔正要说话之时突然感到颈部落有一只蚊虫,他用手轻轻扫拂一下,这才说道:“这样吧,我今天晚上给你把上次没说完的故事说完,如果你还想去,那你就和我一起去。不过,我这次回去最多两个月我就会再回来。”

“真的吗?真的吗?”小和尚雀跃起来,惊喜的道,“那太好了,太好了!”

龙镔却沉默了,那一切的,那一切的记忆,那一切的往事,那一切的所有是这般刻骨铭心不可磨灭,难道,当真,当真就有必要把那一切就这样结束?这一天的禅定得出来的就是这样的领悟?难道这样的领悟也能称之为禅吗?

寺庙方向传来了明生大师兄敲打的七声暮鼓,低沉地回荡着这山野林间。明生大师兄曾经坐过七年牢,龙镔知道他每次敲打暮鼓的时候总是非常专注,专注得令大师傅有时都会吟唱“阿弥陀佛”。

明生大师兄敲打的暮鼓总是会惊飞几只停留在庙门前树枝上的小鸟,不过那些小鸟在天空中转悠几圈之后又会飞回来,继续跳跃在那树木的枝头,鸣叫着它们独有的声音。

见到龙镔从那个隐秘的坐禅之地返回寺庙,石伟就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故作深沉的说道:“明否大师,小僧这厢有礼了!”

已经将近三十岁的石伟梳着小分头,嘴唇边已经蓄起了稀疏的鼠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纯粹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倒是还有几分高级企业管理人士的形象,龙镔和他一比就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打扮,龙镔穿的是土灰色和尚服装,光着个脑袋,脚上蹬着布鞋,举手投足都带着山林野僧之气。龙镔对石伟笑笑,微微合十,道:“你来了?”

石伟见龙镔态度不是很热情,就嘿嘿笑几声,伸手过去抓摸着小和尚的光头,道:“小师父,还是你有本事,你一去就把你师弟我兄弟给叫回来了!哈哈,等会儿奖励你一台电子游戏机!”

小和尚的眼睛猛然一亮,却又畏缩地看看龙镔看看寺庙大堂里的泥塑菩萨,强颜说道:“多谢施主好意,小僧不敢受领,佛祖和师父会责怪我的。”

石伟闻声正欲发言嘲讽什么狗屁和尚师父,龙镔却回头对他说道:“走吧,我去给你们做斋饭。”

石伟见龙镔就要迈进寺庙大门,急忙拉了龙镔一把,压低嗓子道:“老六,哦,大师,我可得告诉你,静儿这次跟着来了,这会儿正在和你的那几个师父师祖说禅呢!”

“觉空大师,你是谁,这觉空和大师谁才是你?”静儿没有去看走进来的龙镔,她坐在佛像前的草垫蒲团上,娇纤的身子一动不动,手也很自然的摆放在腿上,对面就坐着那个大师傅和师祖,静儿继续说道,“如果你说大师是空,觉空也是空,甚至你说你也是空,那你为何又要给自己加上一个法号?为何又要有这个寺庙?”

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和尚法号觉空,就是龙镔的师祖。他微笑着不语,反而将目光看向龙镔的大师傅。大师傅法号净得,就是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龙镔就是拜在他门下,收做弟子的。净得大师傅手指不停的转动着念珠,低声吟唱一声“阿弥陀佛”,缓缓答道:“他是觉空大师,是我们眼中的觉空大师,这不是空;他又不是觉空大师,他是他,觉空大师又是空。女施主,所谓法号,所谓寺庙,不过就是利于修持,利于布法,利于持戒。”

静儿轻轻一笑,脆嫩的嗓音驳道:“外要离相,内不动心,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其实我这个问题不过就是考究一下两位大师的禅定功夫,我的话不过就是要测试一下两位大师对我这个俗人的言语讥刺到底有否着相,看来净得大师对禅还远未达到‘定’的境界,佛家三味可不是你说说就算悟得了的。觉空大师倒是可以止观,心没乱,没象净得大师那样心定不下来,就只好拿着个念珠数个不停,小女子佩服。”

净得赶忙念一声“阿弥陀佛”,觉空大师这时对龙镔微微一点头,龙镔会意,对两位老和尚合十稽首之后也盘腿在一个蒲团坐下。

静儿今天摆明了就是要向包括龙镔在内的这几个和尚挑战的,她担心龙镔对佛法过于沉迷,会真的去出家。只见她甜甜的笑着,目光盯着龙镔,口气却是在对老和尚们说话:“佛理无他,在于见性,那么性就是佛理,可性完全就是天生,莫非佛理就是天生?若佛理就是天生,人人皆可去悟,也皆可悟得,那为何佛理处处皆有自相矛盾无法解释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佛说万物皆有佛性,万物生繁不息,又竞争不已,自有这个世界以来,万千物种都已灭绝,那么佛又对此作何解释?这也是佛之所言性吗?一个性并不能概含宇宙万物,众生皆有众性,那为何佛只对人说法?佛说众生平等,又为何只有人才礼佛?”

没等他们做出反应,静儿又说道:“我知道,物种不同,智慧亦不同,性亦不同,所以佛也不同。人的佛和动物的佛就有区别就有不同。大师,是不是这个理?”

觉空大师微微颌首,净得大师依旧在捏转着念珠,龙镔则在推理着静儿的话。静儿为了今天而在过去的几年里苦心钻研着佛理,她从哲学的角度辨析佛理,而并非如龙镔那样从自身的位置看待佛学。

“人对智慧有**,对自己之自性有惑,对智对觉想求解答,所以才有佛。佛是智慧,佛有品级,佛法无边,佛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最高智慧,是大智大觉,这大智大觉的对象就是无尽时空里面的所包含的一切万事万物,这我都承认。”她接着向他们诘问:“那我再问你们,昔日释迦牟尼四门出游,见到人间四景,就弃家出走,最后证得菩提,智慧如来,那么就是说此时如来之智慧必定只能从他能觉能知之物中得来,现在两千多年过去了,这能觉能知之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对这点释迦牟尼必定没有预见,那是不是就会得出释迦牟尼之智慧也没有证得最高智慧的结论?”

觉空大师的长须无风自动,龙镔没有反应,可那净得大师却高声吟唱一声“阿弥陀佛”,逗得石伟暗自好笑:这个老和尚除了阿弥陀佛就只剩下阿弥陀佛,奶奶的。

静儿穷追不舍:“好,就说佛法无量无边,所觉的对象没有边际,能觉的智慧也没有边际,这无量无边的智慧是本能的性,是无法达到究竟圆满的。佛也说我们能知、能觉和所知、所觉是一不是二,我们本能的智觉与智觉的对象是一不是二,佛这种智慧就是蕴含在万事万物的性之中,可我左看右看,这种智慧无非就是一种心安理得的自我安慰之智慧,佛说度众生,我看还不说就是度自己,抱着佛经去坐禅,回忆着往事,念叨着人生人世的苦难,自己找什么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业报轮回的空空逻辑,无非就是让自己图个心安,却自以为证得了真理。就拿明否大师来说吧,”

静儿将矛头对准了龙镔,不过她却没有看他,“当时他请求剃度,你们没有同意,只答应接收他做记名弟子,这三年来他每年都要花费几个月时间来这里,把他自己的事情全部抛开一边,他就在半僧半俗这个状态下坐禅悟道,其实他这是在干什么?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说穿了,无非就是要避开红尘,图个思想清净,给自己找个自以为是的解释,还居然满心认为自己是在追求智慧。”

静儿站起来,拿起木槌,走到他们三个面前,说道:“万事万法归为一百类,坐起立行、动心起念就是所谓的有为之法。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一切相都是虚妄,一切物质都是梦幻泡影,而且佛也说切记不可妄想,不可执着,那好,现在小女子就在诸位大师面前放肆了!”

静儿毫不客气地抡起木槌在龙镔头上敲了一记,道:“这个光头里装的都是古往今来的一切有为法,这些有为法都是空的,所以我也是在敲空的!”

石伟目瞪口呆地看着龙镔的光头被静儿敲得咚咚作响,而龙镔却象个痴子一样呆呆地看着静儿,静儿走到净得大师面前,也对着他的光头敲了一下,正声正色的道:“敲是不敲,不敲是敲,是我敲的,又不是我敲的,现在是有,现在又是没有,一切都是有,一切都是没有。”

静儿再走到觉空大师面前,竟然也对着他那个八十多岁的光头打了一下,说道:“四大皆空,五蕴非有,苍天苍天,通身是眼,得声得缘得智,不问不答,问也不答,答非所问。觉空大师,你头上的声音和净得大师、明否大师头上的声音是不同的,我看,你们佛的品级也不一样,明天还得多敲几下。”

然后她再走到佛像前的供桌旁,伸手从香炉里抓出一把香灰,任由香灰从指间洒落,自言自语的说道:“涅槃四德,常、乐、我、净,永恒不变,不生不死,无始无终,一切众生皆因愚痴而引起烦恼,又因烦恼而造业,因造业而得苦果,又因苦果而更加烦恼,于是更造业,更得苦果,永远坠入迷惑——愚痴——烦恼——造业——苦果——烦恼——造业——苦果……这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涅槃说净,就是要永远离开迷惑,断除烦恼,而这烦恼的根结就是这红尘俗世中的人生诸事诸人……”

静儿转过身子走到龙镔身前,挨着他的膝盖跪下,将木槌放在他手上,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柔婉的说道:“二十五年来,你作为着诸事,诸事也作为着你,你珍惜着别人,别人也珍惜着你,你见过了人世间万千众生相,你什么都做了,什么都经历了,你哭过,笑过,喜过,哀过,怒过,你无奈过,也追求过,恨过,可你也爱过,千般苦万般罪,你都吃过,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却要抛下一切,要真的遁入空门?这二十五年来你的人生莫非就只能给你这么一个答案?龙镔,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是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会得出这样的答案?亲人离开我,消失了他们的生命,仇敌也离开我,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朋友兄弟却还在友爱着我,恋人也在怀想着爱着我,那么庞大的集团也还在等着我去管理,我为什么就要想去抛开一切在这些禅思中寻找解决我困惑的精神答案?我是要证明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我这样究竟是在追求还是在畏惧?我追求,莫非我真的就只是在追求对自己烦恼的度化?我畏惧,我是在畏惧生还是在畏惧死?又或者我纯粹是在畏惧生存?畏惧生存中的问题?

静儿一定是在和自己平素的交谈中发现出自己已经决定在这次回去之后就把所有的事物了结,一个人从此在这深山野林之中求禅问道,所以她才会提前赶到这里来说服自己。我佛慈悲,她怎么会猜测出自己的这番心思?

……

龙镔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静儿颤抖的双手紧紧抓握着龙镔的手,哽声说道:“我知道,其实你还在担忧着诅咒,你内心里还是在想从佛法中找出破解诅咒的答案,你认为诅咒其实就是在诅咒你的情感,诅咒你只能是一个天煞孤星,在你的眼里,诅咒就是轮回,要想摆脱轮回,就得断除轮回的根本,断除你的爱,你的情感,断除一切你所在乎的。可是龙啊,佛法大慈悲,并不是无情,慈悲的智慧是至善至情……”

静儿的这话对吗?对一切事物的**就是诅咒攻击的对象,现在自己这般对禅执着那是不是诅咒也用新的方式攻击着自己呢?自己一直在口头上说没有神灵,可自己却在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认为存在着神灵,甚至于想通过慈悲的佛法来和神灵沟通,想了解为什么诅咒就会单单针对龙家。的确,诅咒就好像是轮回,在自己家族身上延续着这轮回,自己就是想终结这个轮回。只是,这爱,这一切的情感,真能这样断除?

龙镔深深震撼了!自从得知雯丽的死讯之后,他就无比的怪罪自己为什么不听从静儿和焦思溦的警告,他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固执的执行那诱敌露出马脚的行动计划,以至于因为赎金支付的延迟而导致雯丽的死亡,他记得当搭载雯丽尸体和欧阳她们的那艘轮船被那些援手探查到并追踪查明隐蔽地点之后,他通过监听以及各种线索最终查明绑架元凶,他在震怒之下展开疯狂报复,逼问出绑匪的犯罪经历之后又借那些绑匪曾绑架过的苦主的手将这些绑匪有的杀死,有的则变成终生残废,有的就送进牢房。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面对自己造成的这么多生命悲剧,他就后悔起来,尤其是在得知欧阳竟然是绑匪苦心安排一个棋子,而所生的那个男孩竟然是他人的之后,他更是痛悔莫及,他将所有的怒火向静儿发泄,静儿被逼再次从他身边走开,可静儿的离开却令得他完全心力交瘁。

他觉得他这一生来他的情感在诅咒下充满无穷变数,可这些变数从来就没有向好的方向转变,从来都是带给他无穷尽的烦恼,带给他摧伤肝肺的悲伤。这样,他在偶然机会遇上这两位高僧于是就很自然的生出向佛求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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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儿泪光盈溢的眼睛灼灼看着他,似乎哀求着说道:“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五盛阴苦就是佛家所言的苦谛,佛说世俗世界本性就是苦,人生自身就是诸般苦难的集合体,可是龙啊,生老病死这都是自然的规律,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盛阴苦这无一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啊!”

龙镔的心切切地跳动着,他很艰难地说道:“八万四千烦恼,无非就是贪嗔痴三毒,人生唯有无涯苦海,这苦的根源就在于我的自我意识自我**,灭了这些苦,我也就没了诅咒,世界也就会清静许多。我生具众生之相,历经众生之苦,只有问禅我才可以得到自我的净化,你知道的,我很脏,我错的太多了!”

“不,你这样作只不过是想借禅而将你所畏惧的一切全部颠覆过来,然后你再从中为自己找到理论依据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进行辩护,你这是在掩盖你的弊端你的错误!你根本就不是在面对!”静儿抓着龙镔的手使劲抖了两下,“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精神压力,你想要借助涅槃这种虚幻的概念来化解你的痛苦,你想用唯心的禅思来寻求新的精神意义,你错了,你错了,龙,你错了,你以为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可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般若智慧’!”

世间禅定和出世间禅定的目的就是要追索般若智慧,讲求的就是要一心不乱一心持定,从而悟得一切事物本当如来,般若波罗蜜就是所谓的般若智慧,就是在本当如来的时候悟得的知见,就是佛知、佛见、正知、正见,龙镔认为自己将一切有为法视作梦幻泡影,他在这“视作有为无”之中就能从中悟出“有”来,他就是这样理解般若智慧的。

可静儿竟然对他如是说道:“诸佛菩萨,同体大悲,无缘大慈,龙镔,在这样的世界里一切般若智慧岂能剥离日常生活?岂能隔绝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岂能隔绝人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禅曰是空,其实非空,而是一己之欲为空,般若绝非要你远离日常生活,而是要你从你所处的世界悟得透彻明了普度众生的道理,要做道道地地的菩萨行,你不明般若,难道你就没有发觉你这样作不就成了这庙堂里的泥菩萨吗?”

“阿弥陀佛!善哉斯言,大善至哉!”觉空大师突然发出有如这座古寺鸣动的晨钟暮鼓一样的佛家梵唱,他居然对着静儿合掌颂道,“这位女施主虽然辨析的是俗家居士佛理,却已经悟得了佛家真味!阿弥陀佛!”

静儿无限柔情的凝视着龙镔,龙镔就沐浴在她全部身心投放的柔情之中,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全身上下,甚至每一处毛孔都感受到了来自静儿传导出来的真挚情怀,他不禁地从灵魂深处发出深深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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