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纶就背着一屁股债。
他的祖先可追溯到入闽始祖黄元方,黄元方的十二世孙黄典迁徙到广东,遂在广东开枝散叶。
黄纶出身于南海黄氏,但他这一支已经落魄。
前些年,广州的海贸越来越繁荣,不断有某某人出海发财的传闻。
黄纶被撩拨得心痒难耐,等到父亲去世,几个兄弟分家产,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把自己分到的财产,通通抵押给银铺获取贷款,又找父亲生前的朋友借钱,好不容易凑到了三百多贯。
这家伙把妻儿托付给哥哥照顾,购买商品,租赁舱位,啥都不懂就出海贸易。
黄纶坐船来到占碑,当时总督府刚搬去占碑,还没有设置占碑交易所,货物买卖全靠自己联系。
由于人生地不熟,黄纶没有第一时间寻到买主。等他找到买主的时候,相关货物的价格已经降下去,卖价只比他在广州的进价略高。
这还赚个屁啊?
租船舱需要钱,吃喝拉撒也要钱,还在占碑租了一个月的仓库。等他卖掉手里的货物,只能买极少量的香料回去,因为返程也得租船舱、也得吃喝。
回到广州,把香料高价卖掉,算起来还倒亏40多贯,这还不算他的贷款利息。
但黄纶没有就此放弃,他认为自己有了经验。而且跟同船的小商人,打听到很多的相关信息,还听说占碑也要设立交易所。
于是,他次年又买货出海。
但占碑交易所设立的消息传回广州,闻讯赶去的商人数量直接翻倍,好多不跑南洋航线的福建海商也加入了。而且在那个时候,南洋海商还多往广州跑,并没有被逼得转战印度航线。
结果可想而知,占碑交易所里的卖家多、买家少。已经不是降价销售的问题了,而是贱卖都难以找到买主。
黄纶赔得血本无归,他无力支付仓库租金,在即将被清场的前一天,半卖半送的把货物全部出手。
他手里回笼了一些资金,却在占碑买不到货物返航。因为跟他同样做法的商人太多,把香料等紧俏商品都买光了,而且那些南洋商品的价格被炒得极高。
带着点钱好歹回了广州,银铺得知他又赔本,于是天天派人来催账,最后打官司把他抵押的家产全部收走。
黄纶还借了亡父故友的钱,根本就没能力偿还。
他只能应聘做船员,靠着自己能写会算,一边打工一边还债。
他总觉得自己还能翻身,没有在占碑落户,也没有在交趾和南豫国落户。因为去了那些地方,虽然可以直接分田,而且可以拿到一笔安家费,但短时间内依旧无法还债,而且会被绑死在土地上。
他的妻儿,可是一直被债主们盯着呢。不把债务还清,家人们哪儿都别想去。
澳州有金矿?
老子要去淘金!
……
拥挤的船舱里,气味特别难闻。
好在船主们害怕大面积生病,没把淘金客当成沙丁鱼罐头往里塞。
虽然难受,但还过得去。
“黄三郎,你可愿加入同乡会?”同舱的陈有方问。
黄纶问道:“可要交会费?”
陈有方说:“肯定要交会费。不多,每个人几十文钱。若有会员生病,就从会费里面支取。等到了金矿区,入了同乡会的也住一起,抱团互助不受人欺负。”
黄纶想了想,点头说:“那我加入。”
不仅出海淘金有同乡会,全国各地的移民,也都各自组建同乡会。大大小小的同乡会,从东到西、由南至北遍地都是,就连喀什那边都有类似组织。
身在他乡,必须抱团取暖!
又过数日,船队抵达椰城(雅加达)。
如今的爪哇岛,一共有三个邦国。
西爪哇是从三佛齐分裂出的巽他国,信奉上座部佛教,兼信婆罗门教。
中爪哇叫马打兰国,东爪哇叫谏义理国,都信奉婆罗门教,兼信佛教。
椰城(雅加达)这座港口,三佛齐还没灭国时只是小港,如今的发展却是一日千里。靠着收取入港税,就让巽他国肥得流油,疯狂发展自己的军队,时不时跑去入侵马打兰国。
船队入港补给的时候,黄纶等淘金客被允许下船透风。
多是一些穷光蛋,肯定是没钱消费的,只能在码头附近坐着感受陆地的安稳。
这里的异国百姓,日常穿衣打扮受印度影响很大,不过近年来又受闽粤文化影响日深。再结合爪哇岛的本地传统,各种元素迭加,看起来就很怪异。
黄纶常年跑船早就习惯了,但许多第一次出海的淘金客,却坐在那里兴奋莫名的看个不停。
尤其是被王崇度、李祖洽等人,招来的山西、淮南同乡,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椰城的湿热,也让内陆过来的人极不适应。
如今是雨季,气温在30度以下,但湿度却高得吓人。
在椰城补给停留一日,再度启航后的几天,陆陆续续就有几十人生病。主要是不适应气候造成的,各船的医生和学徒忙得不可开交,抵达澳州北部沿海时已病死一人。
害怕影响士气,王崇度没有抛弃尸体,而是专门登陆进行火化。
在点火之前,王崇度对众人说:“出海讨生活,什么都有可能遇到,水土不服也是常有的事。你们想要活命,就该老老实实听医师的话。能喝热水就不要喝生水,能吃熟食就不要吃生食,到了矿区要常洗手、常洗澡,不要觉得洗手洗澡耽误你们淘金……”
除此之外,每人每天还能领到驱蚊物资,这些都是赊给淘金客的,记在账上今后得跟船票、食物一起还债。
从澳洲北岸到金山(墨尔本),除了中途靠岸补给淡水,船队不再做其他停留,一路顺风全速航行。
“这里就是金山,陛下亲自赐名!”
黄纶与一些广州同乡,陆陆续续下船排队。
却听李彬在喊:“谁会射箭的?且站出来,优先领取弩弓!”
有几个山西来的,跑去领取弩弓。
接着,又是一堆腰刀、长枪,从船上搬来放在那里。
李彬说道:“这些兵器,都赊给你们,等你们淘到金子再还债。随时随地把兵器带着,鬼知道哪天土著会来袭击。等安顿下来之后,轮流进行操练,每人每月至少要操练两天。读过书的,全部出列!”
黄纶连忙站出去。
李彬又喊:“当过兵的,民兵也算,全部出列。” 又有二十多人站出去。
很快,这一千多人被分成十个大队,每个大队又分为十个鸳鸯小队。
读过书的,担任“军中”文书。
当过兵的,担任临时军官,人数不够就再推选。
他们没有立即前往矿区,而是在岸边扎营休息,次日开始进行基础军事训练。
一连操练了五天,稍微有了点样子,王崇度终于带着众人出发。
操练期间,已有土著发现他们,被军事训练吓得更加警惕,甚至都没派人过来进行交易。
他们沿着河流朝西北方进发,距离最近的那个土著部落,全程派人过来远远观察。一直等他们离开本部落地盘,才终于放下心来。
由于带着大量生产、生活物资,这次走得比较慢,六天之后总算抵达矿区。
皆为平地,没啥矿山。
可以直接在河里淘金,也可挖掘附近的泥土进行淘采,反正这周边的土地里全是金子。以目前的开采效率,够15万人持续采金十年之久。
一千多人,选在河边扎营。
次日结伴去砍伐树木,先把自己的房子造起来。不必造得多么正式,至少得有个窝棚来过渡。
就在他们砍树的时候,这里的部落终于坐不住了。
酋长亲自带人过来交涉,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让王崇度带人离开。
王崇度拿出许多布匹、食盐,甚至拿出几口铁锅,然后指向附近的土地,试图用货物买下这一片地盘。
酋长大怒,朝着王崇度吼叫。
双方不欢而散。
又过三日,黄纶已经搭好自己的窝棚,正在学习制作淘金工具。
忽地军号声响起,几个哨兵从北方奔回。
王崇度、李彬、高文宝等人,急匆匆拿起武器大喊:“结阵御敌,结阵御敌……”
黄纶连忙往自己的窝棚奔去,他赊买的是一把腰刀,扔在窝棚里一直没用。
一千多个淘金客,全都乱糟糟的瞎跑,早就把前些天的训练内容给忘了。
幸好寻宝三人组有私人武装,很多都是从正规军退役的。他们迅速结阵,留一些保护淘金客,其余全部朝着土著杀去。
那些土著似乎找来了盟友帮忙,足有一千多号青壮,并非只来自一个部落。
土著的主要武器是长矛、弓箭和投石器,也有少数拿着可以飞回的V形镖。其弓箭最为致命,因为浸泡了毒液。
“砰砰砰砰砰!”
四十支燧发枪自由射击,土著勇士瞬间倒下好几个。
等他们越冲越近,汉人武装已经重新填弹完毕。这次靠近了打得更准,陆陆续续打死打伤二十多人。
土著惊骇莫名,一大半吓得停下来观望。
也有少数头铁的土著,继续往前冲,然后猛地掷出长矛——把长矛当成标枪使用。
至于那些土著淬毒的弓箭,由于射程太短,还没找到机会射击。
战场上的火枪已经打了三轮,黄纶这边的淘金客,终于勉强完成了集结。即便已结成军阵,但淘金客依旧不敢上前,畏畏缩缩站在原地观望。
“一群野人而已,你们怕个卵子!听我命令,踏步上前!”
负责训练他们的教官,强行命令淘金客加入战斗。
黄纶手持腰刀硬着头皮前进,没走多远就发现阵型走乱了。教官也懒得管这些,继续带人向前冲,反正也不指望淘金客去杀敌。
“砰砰砰!”
又是一阵枪响,那些土著终于溃退。
“随我杀!”
黄纶听到教官的喊声,又看到土著溃败,气血上涌就提刀往前冲。
冲锋之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再次恢复意识,他已经坐在某个地方,手里的刀也不知何时见血,只感觉浑身酸痛、手脚无力。
“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黄纶反复嘀咕着安慰自己。
王崇度却是一路穷追猛打,直接把最近的一个部落给摧毁。房屋全给人烧了,食物全部抢走,还抓了百来个土著回来淘金。
接下来一段时间,很久都没再有土著杀来。
黄纶没有和同乡待在一起,而且按照操练时的队伍进行分组。他们这一百多人一大组,又分为十个小组,聚在一大片区域采金。
刚开始,全在河里淘采,因为这样效率最高。
但居住地的上游河道,被设为禁采区,避免污染饮用水。
连续淘采半个月,黄纶已经麻木了,不再去思考什么,只是机械性的做着各种动作。枯燥,乏味,腰酸背疼。
尤其是腰,干一天回去,直都直不起来。
此时此刻,他双脚踩在河水里,用淘金筛舀起泥沙,伸出右手在筛子里抹来抹去。
摸到一块小石子,这玩意儿筛不出去,黄纶下意识的想要扔掉。
扔掉之前,随便看了看。
黄色的石头?
黄色!
已经思维麻木的黄纶,猛地来了精神,随即呼吸变得急促,愣了好半天终于吼出来:“狗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