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斐还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赵顼跟王安石的交易,也是这么的俗套,真是毫无新意可言,就还是最为传统的利益捆绑。
虽然王安石这么干,也真有可能是在为将来进攻西夏做准备,在朝廷确实充斥着鸽派,包括富弼、韩琦在内,都不认同短时日内对外开战,因为他们经历过战争,知道战争会对国家造成多大的影响,同时他们认为,目前宋朝廷根本就没有对外发动战争的资格。
想要征求宰相们的一致同意,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己私下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这也是没毛病的。
但张斐认为,王安石肯定还是动了一些小心思,利用这种利益捆绑,让皇帝更偏向新政。
但这种事要是被人知晓那就会很麻烦,如果将这事给坐实的话,那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新政的影响都非常大。
因为这种现象是非常恶劣的。
即便是在封建社会,也不能随意将国家的钱都挪给皇帝用,这跟贪污受贿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在此案最初之际,赵顼都不跟张斐说这事,包括是否让检察院来接手此案,他是连问都没有问,估计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因为公检法的制度,很多事是藏不住的。
但是随着御史台要求调查内藏库,赵顼就无法淡定,再加上两派斗争是愈演愈烈,他也有些控制不住,于是赶紧将张斐找来。
张斐不禁头疼地搓着额头,“陛下,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呀。”
赵顼赶忙问道:“你为何这么说?”
张斐瞧了眼赵顼,道:“如果说陛下你站在王学士那边,惩治那些御史的话,我敢保证,他们一定会利用我们检察院,继续起诉,并且可能抖出这个问题来,这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他们也无退路可言。”
这要是输了的话,别说保守派,御史台也无法接受,他们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皇帝的,不用猜都知道,到时他们一定会利用公检法。
赵顼闻言,当即眉头一皱,只觉后背发凉,“是呀!他们还可以从检察院进行起诉。”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公检法真的会跟着遭殃的。
故此张斐现在也是心急如焚。
这么搞下去,那可能会全盘皆输。
赵顼也开始着急了,他可不希望为了新政,真正抛弃公检法,问道:“你可有办法应对?”
张斐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陛下,伱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此事而言,他并不清楚赵顼的态度,因为目前为止,赵顼并未偏袒王安石,这里面是肯定有原因的。
赵顼面露忧虑之色,过得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最初先生曾想阻拦御史台调查此案,但朕也认为此并非是空穴来风,故此朕也希望御史台能够调查清楚,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后御史台调查的结果,也令朕非常担忧,东南六路乃是国家的财政中心,是不容有失的,如果薛向真的在那边为非作歹,弄得民不聊生,朕自也不会包庇他。”
由此可见,这御史台的手段,还是奏效,成功引发了皇帝内心的担忧,他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原因,就在于赵顼当初确实给予薛向极大的权力,甚至包括一些官员任免的权力。
现在御史台拿出一些证据,证明薛向任人唯亲,排斥异己,这当然令他有些担忧。
只不过他也从中得利,故此弄得自己现在是进退维谷。
张斐暂时也没有什么头绪,道:“陛下,我想先了解清楚,御史台审问的具体情况,才能够去想办法。”
他是个律师出身,凭空幻想,他是不太会,政治斗争,也不是他所擅长的,他必须看到资料,他才能够去想办法。
赵顼也不废话,立刻答应下来。
当日,他便让人抄录一份御史台的审问记录,然后命令李豹偷偷给张斐送去。
这些本都是机密,可不能外泄的。
三更时分。
张斐的卧室里面,难得又亮起通亮的烛光。
夫妻二人仿佛回到最初相识的那时候,不知疲倦的,翻阅御史台的审问资料。
到底有一百多个证人,也是满满一桌。
许芷倩真是非常激动,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早就将那刚出生的儿子给忘到九霄云外。
“如果这上面所写都是真的,那.那文公他们也没错,这均输法还是有很多问题所在,尤其是容易滋生腐败,这与当初苏先生所言,真是相差无几,此法只是听着有道理,执行起来,是难以监督。”
许芷倩略微撅了小嘴,她一直以来都是非常支持王安石,也很信任新政,但是从这些供词令她对均输法产生了一些质疑。
“假的应该不会。”
张斐摇摇头,道:“均输法在东南六路执行这么多年,是不可能不出问题,要是连一百多个受害者都找不出,那这个政策可就是神仙想出来的。只不过他们到底代表多少人?如此才能够判定这个政策的成败。”
许芷倩道:“他们的遭遇,也并非是因为特殊事情,而遭到官员的压迫,而是受到政策所累,如果他们所言都是真的,那肯定也有不少人,跟他们有着同样的遭遇。”
张斐点点头,对此也不否认,突然问道:“对了!御史台的审问,会不会帮助那些证人,润色一下他们的口供?”
许芷倩微一沉吟,“会有一些变化,但也仅限于将一些冗长的口述之语,笔录成精简的句子,但不会改变丝毫意思,更不会引发歧义。”
说罢,她又看向张斐问道:“怎么?你希望从供词方面着手吗?御史台不可能放这种错误的,尤其是面对这种案件,更别说还有曾相公和枢密使在旁盯着的。”
“并不是。”
张斐将手中的一份资料递给许芷倩,“你看这个人的身份和口供。”
许芷倩接过来,仔细看过一番后,“有什么问题?”
张斐道:“你再仔细看看。”
许芷倩又从头看得一遍,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斐一翻白眼,“你是不是生孩子给生傻了?”
许芷倩不但不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狠狠剜了一眼张斐,“要真是,也怪你啊!”
张斐赶忙打了个哈哈,又正色道:“此人身份是果农,但是你看他的回答,非常有条理,如果御史台没有进行润色和梳理,这根本就不像似是一个果农的回答。”
许芷倩道:“可也不是每个农夫都老实憨厚,不懂得说话,这都只是口供,又不是让他去写什么。”
“那这几个人呢?”
张斐又将几份资料,放在许芷倩面前。
许芷倩一一看过后,“是呀!他们回答的都是条理清晰,言简意赅,但这与他们的身份不符。”
说到这里,她又道:“会不会他们特地选了一些机灵的来京城告状。”
张斐点点头道:“有这可能,顺便再教一教。”
许芷倩道:“但如果这都是事实,就算有人教,也无关紧要。”
张斐笑道:“那得看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许芷倩问道:“什么意思?”
张斐道:“如果我们是要为那些贪官污吏进行申诉,这些确实无关紧要,但如果是我们是要维护新政,就可以在这一点上做文章。”
许芷倩美目眨了眨,“你是说将那些背后教他们的人的目的给挖出来,以此来质疑他们告状的真实目的。”
“正是如此。”
张斐点点头道:“我相信那些人绝不是出于一片好心。”
许芷倩道:“但首先你是不是要想,怎么将此案转移到公检法来。”
张斐笑道:“关于这一步,我已经想好了,现在问题就在于,如何去打这场官司。”
心里又补充一句,还有将皇帝那笔账,给洗白出来。真是的,都给他说了几万遍,专业专业专业,连洗钱这种事,都不交给专业人士来做,可真是要命啊!
制置二府条例司。
“介甫啊。”
曾公亮轻轻叹道:“如果那些百姓说得全都是实话,对你将会非常不利,我也拦不住那文彦国。”
他虽然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但他非常小心谨慎,他不会轻易站队,也不会让自己卷入其中。
那陈升之就更加狡猾,来都不来,因为他知道曾公亮比他还谨慎。
目前朝中官员给他施加了很大的压力。
王安石非常耐心地说道:“曾相,就算那些人说得全都是事实,但我敢保证,此绝非是整件事情的全貌。
就别说新政,哪怕就说刑事案件,东南六路,找一百个贪赃枉法的官吏,恐怕都不难。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追求富民强国,不是在建议我改良新政,而是针对我王介甫,针对新政,意图将我赶出朝野。
故此,他们枉顾因均输法朝廷所节省的钱粮,枉顾均输法给江南百姓带去的益处。这真的公平吗?”
不得不说,王安石的口才,也是一等一的。他不否认那些百姓之言,但他质疑御史台真实目的。
曾公亮显得有些迟疑,捋了捋胡须,“就算如此,但当下的困难在于此案该如何解决,我不可能一直拦着文彦国。”
王安石道:“可是这一百个多个人,也不可能只审几天吧。”
曾公亮道:“但是也拖不了太久。”
王安石点了点头,心里也清楚,曾公亮是绝不可能为了他,将自己给搭进去。
这曾公亮前脚刚走,那邓绾后脚便至。
“王相公,这官家迟迟未有做决定,是不是信了他们的话?”邓绾深表担忧道。
王安石沉默少许,道:“官家多少会受到一些影响,但官家绝不会被他们轻易欺骗,京城粮仓里面的粮食,又不是假的。
那薛向殚精竭虑,充盈国库,改善财政,倘若官家只因几个百姓所言,就惩罚薛向,那么将来谁还敢为官家分忧。
今晚我再去劝劝官家,让官家早下决断。”
语气中充斥这一丝担忧,皇帝没有直接倒向他,尤其是最开始,让文彦博来主审此案,确实令他有些不爽。
较之以往,这支持力度,显然减轻不少。
邓绾沉吟少许,“王相公,下官这里倒是有一计,可能能够打消官家的疑虑,同时令对面内讧。”
王安石忙问道:“你有何计,快快说来。”
邓绾道:“那司法改革是出自司马相公之手,且以公平公正著称,以往每件案件,他们都希望交给公检法处理,而不是交给御史台,可偏偏此案,他们主张由御史台来审理。
我们可以以此为由,认定他们之所以不敢让公检法来审此案,那是因为他们就是要在罗织越狱,栽赃嫁祸。”
王安石想了想,突然皱眉道:“可如果他们答应将此案移交给公检法呢?”
“不可能!”
邓绾道:“首先,御史台就不会答应,要是审到一半,就移交给公检法,这说明御史台并不公正,而且他们要低公检法一头。
其次,公检法只是审理具体案件,但他们显然是想以此来攻击王相公,而且他们多数人都认为张三会偏向王相公。
最后,他们中间,有少部分是支持公检法的,如富公、赵相公、许检察长等等,只要我们这么说,这些人必然也会建议移交给公检法,这必然会分化他们。
只要他们出现争议,王相公再去劝说官家,此事可成矣。”
王安石听得眼中一亮,是连连点头,“此计不错,此计不错,就按你说得去办。”
“下官绝不会令王相公失望的。”
由于吕惠卿不在,邓绾往这里跑得很勤,毕竟马上就有一波很大的人事变动,他也希望把握住这个机会,得到一个升迁的机会。
得到王安石点头后,邓绾立刻就组织人马,开始借对方有意避开公检法,弹劾御史台栽赃嫁祸,诬陷忠良。
这一招果然打了保守派一个措手不及。
因为谁都知道革新派中绝大多数人都对公检法是恨之入骨,他们就是因为公检法,才加入革新派的,所以文彦博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找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攻击他们。
当即是严词驳斥。
谁有意避开公检法,你们都是在瞎说八道,如这种关于官府腐败问题的案件,且又是御史台先调查出来的,这理应交给御史台。
话说回来,凭什么交给公检法啊!
邓绾他们也是据理以争,要这么说,以前很多案子,都不应该交给公检法,而应该交给御史台,你们以前怎么又不这么说,
要想让人心服口服,你们就交给公检法公开审理,御史台偷偷摸摸的,见不得光,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猫腻,咱就是不服。
还别说,这个理由还真给予曾公亮他们拖延的机会,曾公亮就借此劝说文彦博,要不,就交给公检法,亦或者,咱们也公开再审理一次。
同时,还真引发了保守派内部的争议,保守派内部到底有部分人是真的认同公检法制度。
他们觉得公检法执行的这么好,处理了很多复杂的案件,也令人心服口服,同时还避免了内耗,交给公检法来审,比御史台更好。
台谏官员听到这话,可就不乐意,你什么意思,我御史台不如公检法?
谁要这么说,他们就认为对方是跟王安石一边的。
弄得保守派内部是很伤和气啊!
宰相们不得不出面,来解决内部问题。
政事堂。
“既然对面不服,那不如就交给公检法来审理,让他们心服口服,如此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赵抃言道。
“倘若这么做,那将置御史台于何地?”
文彦博当即驳斥道:“就算我答应,台谏的其他官员也不会答应的。”
赵抃直接看向司马光,“君实,你难道就没话说吗?”
司法改革是你搞出来,你自己都不支持,那这公检法岂不是会成笑话。
富弼也看向司马光。
司马光很是为难地瞧了眼赵抃,沉默少许,才开口道:“我也觉得此案不适合公检法来审理,因为公检法只能判定,那些涉事官员是否违法,而无法去追究元凶的责任,他们可以让那些小官小吏出来顶罪,而由御史台来审的话,可以追根溯源,一劳永逸。”
他认为既然最初没有交给公检法,现在再来移交,反而会制造出更多问题来,引发更多人不满,只能走到底,因为让御史台来审理,是没有任何问题。
赵抃道:“也可以由公检法审理之后,我们再借此跟官家讨论发运使的责任。”
先司法定罪,再讨论行政问责,拆开来算。
文彦博道:“何必多此一举。”
赵抃见文彦博的态度是如此坚决,又见富弼他们都默不作声,自也不便再说什么。
不过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非常清楚,要想将薛向定罪,关键还是打动皇帝。
对此,他们也有杀手锏。
御史们纷纷上奏,并且提供相应证据,恳请皇帝批准调查内藏库的账目。
可见他们是知道一些发运司与皇帝的勾当。
一旦此事曝光,发运司更会被百官唾弃,你们就只是皇帝的爪牙。
赵顼见情况不对,又赶紧密召张斐入宫。
“陛下,我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
“是吗?”
赵顼不禁是喜出望外,“快说,你有何良策?”
张斐道:“前些天,记得我提过一句,即便陛下支持王学士,但他们也有可能通过检察院进行起诉。”
赵顼点点头,“要是他们这么做的话,我们的计划可能会满盘皆输啊!”
张斐道:“陛下可有反过来想过?”
“反过来想?”
赵顼不明所以。
张斐点点头,“假设陛下支持御史台的判决,王学士同样也可以通过检察院去起诉御史台。”
赵顼眨了眨眼,“但是朕了解文公,若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会这么坚决的。难不成这官司,你还能打赢?”
“目前来说,只能说有机会。”
张斐道:“但是需要陛下马上派人,去江南那边,查清楚是那些人支持这一百来人上京告状,其背后又有什么目的。根据御史台的堂供来看,这些证人的背后一定有人,只要找到这些人,我就能够保住王学士和发运使。”
赵顼点点头,道:“但是那笔钱?”
张斐道:“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应对之策,陛下在熙河那边不还有一百多万贯吗?”
赵顼听罢,大脑是一阵晕眩。
你.你想干什么?
张斐道:“如果对方拿出证据来,那我们可这一笔账算在熙河开边,那边的账目本就是有问题的,只是他们查不到而已,如今将这一笔账算进去,刚好补足这些问题,甚至还可以多算一些。
到时他们知道原来这一笔全部用于熙河开边,并且陛下还往里面搭了几十万贯,这必然会让他们哑口无言。”
赵顼心都在滴血,这都已经吞到肚子里面的肉,全都得给吐出来,是心有不甘啊!
张斐劝说道:“陛下,就算今日不这么做,他日陛下也肯定会将这钱投入到战事中去,而且如今这么做的话,还能够减轻西北财政负担,为将来消灭西夏打下基础。”
“你说的也是,这钱到底也都得用到那边去。”
赵顼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丝哽咽,又问道:“但是朕也想知道东南六路的具体情况,朕也不希望他们在那边胡来。”
张斐道:“要解决这一点,最好的方式,还是采取听证会。”
“好!”
赵顼立刻道:“这听证会好啊!在听证会上,朕能够清楚知道,政策到底执行的怎么样。”
张斐道:“如今最为关键的就是时间问题,我们在那边还有些人,但快马去通知他们进行调查,至少也需要一个月。陛下现在还得再拖些一些时日,实在不行,再跟王学士说明一切,先让御史台判决,静待他们攻击发运使和王学士。”
赵顼突然想起什么,“朕如何说服先生?”
判王安石输,王安石不得原地爆炸。
赵顼心里也有些虚啊!
张斐笑道:“只能如实告知,就将那笔账的事告知王学士,如果他们从检察院起诉,并且抖出此事,这对陛下是非常不利的。”
赵顼稍稍点头,“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