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保守派的官员,也不是真的要逼迫司马光引咎辞职,其实司马光在保守派的基本盘还是非常稳定的,到底外面那一圈人可都是他派出去,如苏轼、苏辙、范纯仁等人。
他们只是希望司马光施压公检法,至少你得站出来,你身为掌门,屁都不放一个,叫我们怎么支持你。
是司马光自己觉得,有愧大家,他也很想将薛向给赶出朝廷,但同时他又不愿施压公检法,只能是辞职,夹在中间,他自己都难受。
如今司马光不但站出来,甚至直接表示要捍卫商人和地主的权益,这可真是振奋人心。
而且这话说回来,其实这才是使用公检法的正确方式。
最初保守派支持司马光的司法改革,为得就是要抗衡新政。
如何抗衡?
是防守,而不是进攻。
因为当初保守派是判定,新政必将会与民争利,如果能够保护民之利,就不需要惧怕新政,这就是一种制衡。
相反,御史台是带有攻击性。
所以,虽然二者针对的都是均输法。但是切入点是完全不同的,御史台就是直接控诉发运司的官员,要将他们给定罪。
而司马光说得,是保护商人的权益,而这才是公检法所擅长的。
就说这场官司,公检法主要也是保护薛向的利益,而非是要干死御史台,最多就是羞辱一番。
所以,是选择御史台,还是公检法,其实就是一个攻守抉择。
如今进攻不利,改为防守,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在皇帝拍板之后,御史台先撤回对薛向的通缉令,但也只是撤回针对薛向的罪名,而不是说御史台的整个判决都被推翻,然后皇庭才给出最终判决,宣布薛向无罪。
其中默契尽在不言中。
而在宣判的当日,薛向就被释放了。
检察院。
“薛向何德何能,怎敢劳烦王相公亲自相迎。”
刚刚来到前院的薛向,见到王安石正在与许遵闲聊,立刻上前拱手一礼。
王安石笑道:“你此番可是凯旋而归,遇到这番波折,我心里也有愧疚,此外,我顺便来感谢许检察长,为你讨回公道。”
薛向也急忙向许遵道谢。
许遵忙道:“二位言重了,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
薛向又向许遵道:“怎不见张检控?”
未等许遵开口,王安石便是哼道:“那小子回家带儿子去了。”
“啊?”
薛向目瞪口呆。
许遵尴尬不语。
其实王安石今日过来,本也是想找张斐谈谈,哪里知道,那厮又休假了,真的是不打官司,不上班啊!
三人闲聊得几句,薛向便与王安石离开了。
上得马车,薛向突然向王安石道:“王相公,听闻张检控刚刚喜迎二子,你说我是否得上他家恭贺一番,顺便感激他还我清白?”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王安石苦笑道:“那小子可不差钱,他赚钱的能力,你就是贪污受贿可都赶不上。”
“是是吗?”
薛向惊讶道。
王安石又道:“朝中那些人老是弹劾你趋炎附势,经常给别人送礼,你就不会改一改吗。”
为什么这么多人弹劾薛向,包括司马光、范纯仁他们,都不喜欢薛向,肯定也是有些问题的。
送礼、拍马屁,薛向真是一样不落下,就给人一种很低级的感觉。
当初王安石举荐薛向出任发运使时,薛向就给王安石送上非常珍贵的紫参,王安石当然没有收。
薛向苦笑一声,“相公自小就才华横溢,一手文章,更是令天下人望尘莫及,深得不少宰相的亲睐,下官可没有相公这般才华,若还不知这人情世故,只怕现在都是一事无成啊。”
如王安石、司马光他们,年轻时候,就已经是名声在外,后来又跟着包拯,跟着韩琦,那人人都得给他们三分薄面,他们是有不低头的资本。
薛向虽也是官N代,但他家世比较一般,而且由于他祖父跟丁谓关系不错,本就不太受待见,同时他又没有王安石的才华,他要不溜须拍马,不送礼,他能步步高升吗?
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王安石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懒得说你,但你今后出任三司使,可别再像以前那样。”
他与司马光在私德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但区别在于,司马光是绝不会跟薛向这种人来往的,无论薛向多么认同他的执政理念,但王安石不同,王安石更在乎你是否认同我的执政理念。
薛向面色一喜,急忙抱拳道:“多谢相公.!”
“行了!”
王安石手一抬,又道:“你只要记住一点,就不辜负我这番提携你。”
薛向立刻道:“还请相公指教。”
王安石道:“就是不要贪念这权势,也不要给他们吓到,畏手畏脚,要大胆去做,若能成,可青史留名,若败,也不过是回家养老。”
薛向皱了下眉头,点点头道:“是,下官明白了。”
其实王安石在此案中,是第一回察觉到皇帝已经长大了,也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似乎有意思要走向前台,但他的性格就是你用我,我要大刀阔斧的去干,不可能跟司马光一样,变得瞻前顾后,大不了我就回家种田。
所以,皇帝的态度,也影响不了他的决心。
但是,他担心这会影响到薛向他们,这是在薛向打预防针。
此时此刻,张斐还真是在家带孩子,只要打完官司,他是必休假,那寻常公务,他是碰都不想碰,太过繁琐。
“小兴儿!小小兴儿.!”
“格格格!”
“哈哈!”
只见张斐趴在床边,逗着小婴儿是格格大笑,惹得自己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而身为母亲的许芷倩,则是坐在一旁查阅公文,“唉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明明御史台在此案中,存在着诸多问题,可是朝廷连一句责怪都没有,莫不是看在文公的面子上。”
这个工作狂。张斐悄悄了翻了个白眼,然后将儿子轻轻抱在怀里,回过身来,“我想多少有这方面的因素吧。但这绝非主要原因,你想想看,各官署中,皇帝最讨厌是哪个官署,不就是御史台么,但是从未有皇帝说过要撤销御史台。”
许芷倩道:“我也没说要撤销御史台,但至少也要进行问责,以往被处罚的御史也是不少。”
张斐亲吻了下儿子的小脸蛋,漫不经心道:“在此案中,官家若是要问责御史台,这影响是非同小可,可能会给大臣们一种误会,就是认为公检法是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的。
然而,事实就是,官家也许并不认为御史台有错,因为御史台的职责,就是要宁杀错,勿放过。所以.。”
他抬头看向许芷倩,笑道:“你就别抱怨了,说不定御史台比你更郁闷。”
许芷倩问道:“他们郁闷甚么?”
张斐道:“无论如何,此案是开了一个先例,那就是检察院可以介入御史台的案件,这就足以,要是往前再多走一步,对我们公检法,反而是得不偿失。”
许芷倩好奇道:“这又是为何?”
张斐解释道:“基于我们检察院可以介入,御史台的闻风上奏,也不是那么可怕,这会赢得许多大臣对于公检法的支持,因为这也算是给他们留了一条后路。
但如果说极大削弱御史台的权力,那公检法就是大恶人的存在,而公检法又不是御史台,我们马上就会陷入绝境的。”
哪怕御史台送上门来,将头伸到张斐面前,张斐也不会动的,反而会将他们安全送回去,从始至终,他都在追求平衡关系,而不是一家独大。
因为他非常清楚的知道,一家独大的公检法,那将会是非常恐怕的存在,相比起来,那御史台就是一个渣渣,故此他一直都在压制公检法对于权力的制衡,保持与其它官署的一种平衡状态,只争是非对错,而不去争权夺利。
富府。
“御史台现在是什么情况?”
富弼微笑地向文彦博问道。
文彦博笑道:“还能怎样,当然是非常沮丧,并且扬言要专门派人盯着公检法每一个人。”
富弼又问道:“就没有责难于你吗?”
文彦博道:“为何要责难于我?我这都已经尽力了,谁能想到那小子还能倒打一耙,并且找出这么多证据来。”
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突然又看向富弼,“虽然我没有成功,但富公所愿也都落空了,官家可比富公想象的要更为聪明,他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更别说让公检法凌驾于御史台之上。”
富弼道:“此事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也没有奢望一蹴而就,但到底公检法是可以复审御史台的案子,这已经很不错了。”
文彦博摇摇头道:“但我始终不认同,公检法能够取代祖宗之法,从此案就不难看出,官家随时将公检法打回原形的,公检法也只能止步于此。而祖宗之法要更加名正言顺。”
富弼紧锁眉头,思忖道:“但是祖宗之法已经被王介甫和张三破坏,我们必须得另择他法。”
文彦博道:“但是公检法令人看不到任何希望,从张三所为来看,他更多是在帮助官家,去限制宰相的权力,此做法与王介甫所为,也并无两样。”
富弼道:“话虽如此,但目前的情况,还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自公检法建设以来,每个人都收敛了许多,包括那些皇亲国戚。”
文彦博道:“那只是因为官家目前还需要公检法,故而愿意妥协。但在我看来,这都只是海市蜃楼,不可能再往前进一步。”
富弼叹道:“也不瞒你说,如何破这个僵局,我至今也未想到。”
文彦博道:“或许根本就破不了。”
他是保守派中的保守派,崇尚的是祖宗之法,但不是说他觉得祖宗定下的制度,就是完美无缺的,而是当大家都崇尚祖宗之法,就能够限制住皇权,从而奠定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如果没有祖宗之法,这句话就不成立。
为什么富弼、韩琦、欧阳修、文彦博这些庆历改革派,会不惜代价地去反对王安石变法。
虽说年纪大了,思想必然偏向保守,这是人性,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至于会让他们变得这么保守吗?
也不见得。
其实还有诸多原因,其一,王安石提倡利益至上,他的新政完全是围绕财政在展开,而这破坏了儒家治国的传统。
其二,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王安石是要加强皇帝集权,这破坏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根基。
而他们都是老臣,都是生在仁宗时代,在那个时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达到顶峰,他们当然都希望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皇帝必须承认自己一个人是治理不好国家的。
但可惜神宗即位以来,就急转直下。
看似治国理念之争,但隐藏在这下面的,还是权力之争,主要就是皇权与相权。
在历史上,王安石变法虽然失败,但其实保守来也是一败涂地,因为经过神宗的努力,到宋徽宗时期,最终还是完成皇帝集权。
也许是天意弄人。
神宗要集权,主要是为富国强兵,开疆扩土,但偏偏最终大权落在一个艺术家头上,真是太搞人心态了。
由此也可见,这集权的利弊。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屁大的事都能扯上半天,最终无疾而终,皇帝若能一言九鼎,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但你必须要确保,代代明君,否则的话,要是碰上一个艺术家,就全部玩完。
文彦博与富弼的目的是完全一致的,就是要限制皇权,但分歧在于,文彦博还是更推崇天命、祖宗之法,这一整套儒家体系。
但富弼却认为,从王安石提出得“三不足”,以及正式将祖宗之法写入宋刑统,这祖宗之法已经是渐行渐远,他认为士大夫应该团结在公检法周边。
文彦博之前也尝试过,他才答应司马光出任御史中丞,但渐渐地,他发现这公检法就是一个死局,还是完全被皇帝掌控,而且是不可能破局的。
从程昉到皇城司,再到御史台,都不难看出来,公检法就是不敢跨出这一步,只是说张斐的口才比较好,律法造诣比较高,将这一点给掩盖了过去。
可单就公平公正而言,真的不应该处罚他们吗?
程昉所为,跟那王鸿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王鸿也没有贪污受贿,他也是尽心尽力在帮国库收税。
文彦博对公检法是耐心耗尽,是愈发不满。
此案其实就是很多保守派,对公检法不满的宣泄。
而祖宗之法就不一样,你就是当着皇帝面,喊祖宗之法,皇帝也不敢说你错,毕竟儒家思想根深蒂固。
其实富弼暂时也看不到破局的可能性,但他认为至少目前公检法还在发展中,不应太早下结论。
司马光倒是没有他们想得那么深刻,他还是注重于国家当下面临的问题,而且司马光内心对于这结果,也是非常不满的。
从最终的判决来看,是既没有解决御史台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均输法的问题。
是决不能到此结束。
虽然这个计划,是张斐提出来的,但其实他也非常认同,故此才会答应张斐。
宣判后的第三天,在保守派的操作下,一群来自江南的富商,突然来到检察院,要状告东南六路的发运司,以权柄某私财,侵占他们商人的正当权益,导致东南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严重危害江山社稷,且希望检察院能够维护他们的正当权益。
这一状,真是石破天惊。
京城的商人都给吓蒙了,这些商人是疯了吗?
虽然商人在宋朝的地位是比较高的,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不然的话,王安石也不会选中他们这些大富商来整。
可更离谱的是,检察院还真就接纳了他们的诉状,表示会针对此事进行调查的。
王安石得知此消息,顿时是勃然大怒,这真的是人善被人欺,你们这些家伙是有完没完,此事都已经结束了,你们又来告状,老子什么都别干,天天陪着你们打官司算了。
这不用想也知道,这背后肯定有人支持。
否则的话,就那些江南商人,怎么敢在京城,告发运司的状。
张家!
王安石怒目瞪向张斐,“你可别说,这与你无关?那司马老儿是什么性格,我可比你清楚,他是决计想不出这种办法来,这只有你想得出,而且你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在河中府,张斐就玩过这种招数,就是他鼓动那些盐商去告官府的状。
惯犯来着。
张斐依旧一脸冤枉道:“这不是王学士你让我这么干的吗?”
“胡说八道。”
王安石急得直接站起来了,“我何时让你这么干了。”
张斐道:“当初就是王学士你让我想办法留住司马学士的。”
王安石愣了下,道:“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张斐道:“司马学士为何萌生去意,王学士应该非常清楚而,之前那案子,对他的权威造成不小地冲击,他若想重新获得大家的拥护,必须得拿王学士你来开刀啊!”
“.!”
听听!
这特么是人话吗?
王安石气得差点没有晕厥过去,眉角一个劲地抽搐。
张斐也不敢玩过了,呵呵一笑,“王学士请息怒,我这其实还为了王学士着想。”
王安石都气笑了,“兴许哪一天,你就是捅我一刀,你都能厚颜无耻地说是在为我着想。”
那必须的。张斐暗道一声,嘴上却道:“这我哪敢,不过我想王学士也不希望薛发运使的事情,再度发生吧?”
王安石没有做声。
张斐道:“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一定会发生的,不仅仅是均输法,还有青苗法,免役法,等等,没有人可以做到尽善尽美的,其中一定会出问题的。”
王安石困惑道:“但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张斐道:“那些商人所告的罪名,其实是不足以让检察院向皇庭提起诉讼的。”
王安石越听越发困惑,“那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张斐道:“听证会。”
王安石眉头一皱。
张斐道:“相信王学士也知道,关于此案的判决,几乎所有人都不服气,包括薛发运使,包括王学士你,所有人都认为是自己受了委屈。
而且很多人都认为,均输法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如果不将这些事情统统说清楚,找到解决之法,此类事情,会一直发生,这甚至会令各路发运司,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也会影响到发运司的效率。”
这一番话,是正中王安石的软肋。
由于皇帝不再是完全倒向新政,使得王安石很担心,这会动摇革新派官员的信心,令他们变得畏手畏脚,故此他才是嘱咐薛向,还是要放开手去干。
张斐又道:“而听证会是不涉及到任何违法问题,只是专注于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这不会破坏均输法,反而会令均输法变得更加强大,也确保不再出现如薛发运使这样的状况。”
王安石问道:“所以你也认为均输法确实存在问题?”
张斐道:“从那些商人提供的证据来看,均输法确实在一些重大问题,必须及时改正。”
王安石问道:“例如?”
“钱荒!”
张斐道:“根据目前所提供的证据来看,发运司从很多地区,收走了大量的钱币,但又没有钱币回流的制度,导致许多地区的出现严重的钱荒,这严重影响了这些地区的发展。同时当地百姓,拿不出钱币,进一步导致均输法将难以在当地维持下去。”
王安石道:“这怎么可能,均输法的原则,徙贵就贱,用近易远,除非那些地区年年欠收,才有可能出现钱荒。”
张斐笑道:“还真就有些地区接连三年欠收,而且还有一点就更加致命,就是有些地方离京城非常远,且道路崎岖,较为封闭,出于成本考虑,发运司一般就只会从当地收走钱币,而不会轻易花钱在那些地区购买粮食,哪怕是卖到比较近的地方,运输成本也是非常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