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闲聊几句,看看天色已近未时二刻,到了去崇圣殿行束修拜师之礼的时候了,夏四林从自家马车处拿了一个大包裹跟在苏锦背后往书院行去,见苏锦甩着双手,夏四林忍不住问道:“苏兄怎地两手空空,难道没准备束修之物么?”
苏锦道:“准备了呀,不过在下家境不富,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就几张小玩意,也不知道师尊大人会不会怪罪。”
夏四林有些郁闷的道:“不过,苏兄怎么看也不是贫寒人家出身,昨日不还出手豪阔和我争夺那所宅院么?怎地如今却自称家境寒薄,怕是违心之语吧。”
苏锦看着她有些嗔怪的神情差点脱口而出道:我就是要跟你过不去才那样的。
口中却一本正经的道:“贫寒是相对而言的,在下是能混个温饱无虞,但跟夏小弟一比,在下就是乞丐了,比如你的车驾是五花骏马拉着的,我的只能是大青骡子,所以在束修之礼上万万比不了夏小弟出手豪阔,还不如藏拙为好;再说,你所言束修之礼本就是自愿的一个仪式而已,何必攀比。”
夏四林想起苏锦拉车的那个犟头犟脑的骡子,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说的貌似有些道理,我也没送什么好的,只带了端砚一方,青玉压条石一条而已。”
苏锦咂舌道:“这还不算好?端砚乃天下名砚,压纸石你都送青玉的,这叫我等贫寒人家如何能比?这两样怕价值百贯之多吧。”
夏四林微笑道:“多少钱我不知道,都是从爹爹书房拿来的,主要是表示一下尊师重道之心,这份心意才是无价的。”
苏锦翻着白眼心道:好了伤疤忘了痛,上午才被整的中暑,这会子居然还说什么尊师重道,我救了你,你怎么就一盆冰镇汤水便打发了,真不地道。
夏四林见苏锦默然不语,不知道他想些什么,难道自己说了束修之礼伤了他的心,看来这位苏兄的派头不小,说话有些言不由衷,或许带着什么新奇玩意也未可知。
“苏兄,你带的礼物可否让在下一观呢?”夏四林忽然很想知道苏锦带的什么礼物,看他双手空空,身上也没什么包裹之类的,想必那物件不大,但越是小物件有时候越是贵重。
苏锦心道:这是要给我好看啊,自己揣着价值百贯的礼品,却来寒碜我,这小妞不地道啊。
偌大的崇圣殿内人头济济,新进学子和老学子们加在一起足有五六百之多,人手一个蒲团,按照学堂划分编号有序盘坐于地,有了上午曹敏的下马威,整个崇圣殿内人虽多,但却安静的很,秩序井然。
苏锦在人群中逡巡,看到王安石坐在右手乙一堂的位置上,也正看着自己,两人抱拳无声遥相施礼,各自盘坐于地。
书院讲授曹敏踱着方步来到众人面前,朗声道:“诸位俊彦,今日崇圣殿群贤毕集,实乃书院盛事,有几件事须得今日下午处理妥帖,因为明日起便要开始正式讲读,诸位的衣食住行都需妥善解决方可。”
人群鸦雀无声,静待曹敏继续。
“请诸位起立,向圣人及其弟子画像行礼!”曹敏喝道。
众人纷纷爬起来,抱拳作揖,跟着前排山长、主讲、助教等一大排人向崇圣殿所供奉的孔子及其七十二弟子画像行礼。
“请书院维持会学子上坐席,拜请戚山长、各位主讲、助教师长上座,行束修拜师之礼。”曹敏精神振奋,语气明显拔高了一调,每年的束修之礼书院都能得到大批的财物,说起来是尊师之礼,其实都是将这些礼物集中起来,卖的银钱留一部分用于书院,其余都分掉了。
每年两次的束修礼,书院得钱多则五六千贯,少则三四千贯,而书院的日常花销,礼部都有拨款,这些钱自然也就成了大家的囊中之物,书院山长戚舜宾和几位主讲均不理财政之事,这些钱其实大部分都到了讲授官曹敏和几位朝廷下派的小吏手中,故而每到这时,曹敏的精神总是亢奋不已。
维持会的老油条们屁颠颠的搬上二十几张大椅子,山长戚舜宾坐在中间前排,然后依次一溜儿排开的便是各位学堂主讲及曹敏等官吏;后排则是十几名助教。
苏锦忙道:“且慢,曹讲授难道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学生么?”
曹敏道:“谁要听你这不敬之人啰嗦,叉出去。”
维持会一帮人正要动手,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且听他说来,应天书院可是读经辩理之所,岂能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说话的正是山长戚舜宾,戚舜宾是山长,说白了就是校长,而曹敏充其量只是个训导主任的角色,既然戚舜宾发出赞许之言,曹敏也不敢太过造次,于是狠狠剜了苏锦一眼道:“戚翁仁厚,让你说说理由,若是说不出个理所当然来,便请你打起包裹,从哪来到哪去。”
苏锦没正眼看他,只是朝戚舜宾拱手道:“多谢山长,学生可不是胡闹,学生曾听闻,昔年范希文公就读应天府书院,便是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便以水沃面。无物以果腹,便以糜粥继之;他昼夜苦读,五年未尝解衣就枕。往往连粥都喝不上,艰苦时刻经常将粥划分四份,饿极了便吃一份。范公后来得以高中,如今为国之栋梁,昔年那些许残羹冷粥难道不是一份功劳么?”
众人木凳口呆的看着苏锦说出这段陈年往事来,他们有的人知道苏锦说的确实是实情,当今朝廷柱石范仲淹确实曾历经贫寒而不惰,忍饥挨饿却不坠青云之志,最终成为天下敬仰之人。
白发苍苍的戚舜宾叹息一声开口道:“言之有理也,老夫曾听先祖同文公谈及此事,这么多年来还是首次听人说起范公当年风仪,我等现如今渐至奢靡,倒失了我应天书院一直以来秉承的‘与天下同文,贫贱不屈,刻苦好学’之训了,惭愧惭愧。”
曹敏气歪了鼻子道:“戚翁莫信他强词夺理。”转头对苏锦喝道:“伶牙俐齿花言巧语,当在座众人都是任你戏弄的三岁孩儿不成?不敬师长,书院需留不得你。”
苏锦正色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三块烙饼耗费农人数升血汗,在日常可佐一餐之食,若是荒年可活数人,实乃天下最为珍贵之物?再说这烙饼可是我家……老母亲自烙就,在下千里迢迢从家乡带来应天书院奉师,诗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里边的崇敬师道之意可是无价的。”
戚舜宾连连点头道:“曹讲授,老夫看他说的在理,束修之礼本就是发乎于心,不在乎礼物贵贱,莫要难为他。”
曹敏面色青红交替,恨得牙痒痒的,默不作声的查了名单,将苏锦这个名字记在心中,今后需要敲打折磨的名单中又多了一位。
苏锦得意洋洋的刚要退下,却听甲一堂处有人说道:“苏兄,你的礼物怎么还不拿走,你不是说暂放在小弟处,束修之时再拿去奉上的么?”
苏锦愕然回望,但见夏四林举着一块紫黝黝的砚台朝他挥手,识货的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端砚,产自端州的最名贵的砚台,没想到这厮先献上三块烙饼出了一番风头,居然又要献上端砚一枚,这下又是一番风光了。
苏锦无可奈何,看来夏四林将自己的礼物分了一半给自己,将青玉压纸石献了上去,却留下最值钱的端砚给自己充脸面,虽然砚台是她的,但苏锦还是一阵肉痛,早知道她打得这个主意,路上便把这砚台要来,自己截留了,现在送上去便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砚台献上,苏锦回归原位,坐下生着闷气,在苏锦看来,本来对这束修之事便不待见,献上三块烙饼其实便是不认同这种公然收礼的搅局做法,好不容易自己绞尽脑汁过了关,却被夏四林给弄了个虎头蛇尾,显得到最后还是妥协了事。
边上不识趣的几名学子不知苏锦心中所想,还纷纷朝他伸大拇指,赞叹他言语犀利出手阔绰。
苏锦肚子里暗骂:“你他妈才出手阔绰,你们全家都出手阔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