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德两国在胶州湾发生的军事冲突消息在当日晚间六点就已经差不多公开化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送走了德国使馆参赞贝威士之后,李鸿章和其他共同接见贝威士的四大臣一起前往颐和园——胶州湾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金銮殿上的光绪皇帝是没有这个资格来全权处理的,真正拿主意的还是颐和园内的慈禧太后。
说来也巧,今天在颐和园内值班的是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翁同龢,因为没有特殊情况,所以翁同龢宴请礼亲王世铎,作陪的是刚毅和钱应傅。翁同龢感觉政治局势对他而言越来越紧张,所以这类宴请最近一段时间也格外的多了起来,他想凭借自己和满族大臣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加强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
殊不知礼亲王世铎在甲午战争间辞去了军机大臣领袖职务之时,就已经全面倒向恭王奕訢,恭王奕訢最近身体不佳他便选择了兵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荣禄。至于刚毅曾是翁同龢一手提拔,不过在甲午战争过后当上军机大臣之后的刚毅和翁同龢已经渐行渐远——政治是极为残酷的,光绪皇帝无法给予刚毅想要的,而慈禧太后却可以。
觥筹交错之间,直到下午五点这顿中午饭才因为李鸿章五大臣赶到颐和园才被打断,否则这顿饭非要吃到晚上才可以。还没有等翁同龢读完谭延闿发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电报,荣禄也赶到了颐和园要求面见慈禧太后,这使得翁同龢感到非常难堪。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谭延闿感到自己身在威海卫是无法在政治上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京师里的那些草包会让他的政治收益大为缩水。为此谭延闿在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便乘船前往天津,和他一起通行的还有以德国远东舰队司令官为首的一百多德国远东海陆军俘虏。
谭延闿对后世的那句“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那就在谈判桌上争取”非常赞赏,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他不认为德国人的军事力量能够在远东给他造成什么威胁——德国人部署在远东的海军和陆军在胶州湾的几个小时之内全部做了谭延闿的俘虏,军事行动结束之后剩下来的便是政治果实成熟的时候了。如果他放任自流,不要说第一次在国内正面硬对硬大胜德国列强的声望会蛋打鸡飞,就连自己的权势也保不住,那自己可就亏大发了。
谭延闿并不是坐着自己的客船或是北洋海军的兵轮前往天津的,他乘坐是战舰——在胶州湾海战中缴获的阿高纳和依伦娜号战舰!这两艘战舰都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尤其是阿高纳号才两年的舰龄,依伦娜号是威廉王妃号同级别战舰,只是建造时间稍晚但德国人在这艘战舰上也做了相应的改进。
这两艘战舰虽说是几近完整缴获,但胶州湾炮台的炮火也让它们受了一些小伤,这也是它们进入港湾参战的时间比其他三艘要晚。对于这两艘质量上乘的德国战舰,这点小伤无关大雅开起来还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谭延闿带着俘虏进京主要是做给各国公使看的,在胶州湾不远的地方利用原有的兵营稍加修整后成了战俘营,专门来关押战俘。受伤的战俘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疗,那里已经请了几个外国医生,加上中国军医的配合他们的伤势会得到很好的治疗——谭延闿需要他们活蹦乱跳的活着,战争已经过去,好不容易抓住他们就让他们这么容易死去这不符合谭延闿的政治利益。一支由在山东的教会人员组成的监察团正快速赶往战俘营,在那里他们将会证明谭延闿的军队并没有虐待战俘,相信随后几天大批的记者也会跟进。
乘坐阿高纳和依伦娜号战舰前往天津,虽然到达时间已经是晚上,但是谭延闿已经向天津发过电报。直隶督标新军已经在港口待命,并且已经架设好了照明设备——在港口上已经有众多中外记者在等候,由于谭延闿到达的时间是晚上,所以总督府幕友堂的机敏之士建议谭钟麟动用直隶督标新军在港口全副武装,以整肃的军容展现在中外记者面前,为谭延闿、为新军造势。
谭钟麟可谓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历经宦海数十年从来就没有被降职过,尽管窜起的速度没有曾国藩和李鸿章这么吓人,但是他从当年的小翰林一路升至当今天下疆臣之首,自然明白这种举动是为朝廷施压。从政治上这是一种积极的策略,但同样是埋下祸根的举动,不过在此时为了抗衡所谓“擅开边衅”之举的罪名,这点瑕疵已经微不足道,过了这一关在想别的办法,更何况谭钟麟对于满族权贵心中的那点心思了解的很,这不是你隐忍就可以躲得过去的,曾国藩躲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以窝囊的结局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敬礼!!”当谭延闿所乘坐的依伦娜号巡洋舰停靠在港口上,他从跳板上走到岸上的时候,迎接他的直隶督标新军以整齐的军容在号令官的口号下齐刷刷的将手中的步枪举起,港口迎接他的中外记者和从天津赶来的各路名流们被隔离在稍远的地方。
当谭延闿身着整齐的将官服用右手行军礼回敬缓步走过军列的同时,直隶督标新军以恒定的速度随着谭延闿检阅的脚步向天开枪,一共三十六响,一直到谭延闿走到军队方阵的正中央站定为止。在强烈的探照灯光照耀下,依伦娜号巡洋舰的炮口在夜幕下显得格外的狰狞,在场的大多数记者和天津名流还是头一次见识真正的战舰,不过更令他们内心震撼的是以这样的一艘战俘舰为背景衬托下的军队还有他们的最高将领。
他们以前也见过官兵,甚至其中的一部分人见过真正的欧洲军队,不过此时他们面对此等场景,一时间空旷的码头上居然一丝声响也没有,所有的人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弄出一丝不和谐的声响,他们的心中都泛起了“军人”这个词眼,而不是往时的“官兵”、“丘八”。
“昨天,德国列强的远东舰队驶进了胶州湾,无耻的进行偷袭,幸得我武卫军连同炮台守军顽强抵抗,取得了击沉敌舰一艘,击伤两艘,俘虏两艘的辉煌战绩……德军是一支兵精械利冠甲欧洲的军队,昔日淮军操典便是取自于德军操典,曾经作为远东最大战舰的北洋海军定镇两舰也是订购于德国,而在以往的历史中,中德两国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武力冲突,对于胶州湾事件我只能表示非常的遗憾……站在这里的人应该都清楚,被读书人尊崇两千年的孔子孔圣人,他的家乡就在山东,胶州湾作为山东的重要军事要地,一旦有失则山东有失……孔子作为中国的圣人,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像西方基督教中的耶稣一般,中国不能够失去山东,就如同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吾辈无论是读书人还是军人,于情于理都要誓死保卫胶州湾!保卫山东!保卫孔圣人!保卫名教!保卫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抵御国辱!保卫山东!抵御国辱!保卫山东!”谭延闿的话刚刚落下,港口上的所有新军士兵都一起将自己的步枪举刀胸前,挥动的拳头大声高呼口号,而这个口号的意义他们中间很少有人知道,不过只要幕友堂的幕僚们清楚如何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就是了。
雄壮的军威和热辣的口号立时震得在场中外记者和天津名流们目瞪口呆,此时他们心中才想起眼前这个英俊刚毅的军人还有一个连中三元的身份。算算清朝入关建立政权到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中间多少读书人惊才绝艳,但能够在科场上连中三元者在这漫长的两百年中只出了三个,而且这个谭延闿无疑是最年轻的。
“中国不能够失去山东,就如同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当翻译们将这句话翻译给在场的外国人,尤其是众多的各国外交官们的时候,所有的外国人,包括前来打前站准备和谭延闿商议战俘待遇问题的德国使馆参赞贝威士也都不禁的点点头。
“如何能够让自己在危机和机遇的漩涡中得到最大的好处?!”这是谭延闿在发生胶州湾事件之后就不停的在考虑这个问题,直到自己想到还有个科场连中三元的身份,他才豁然开朗——随着鸦片战争西方列强敲开的中国的国门,几十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不乏像容闳、詹天佑这样的向西方学习的知识分子,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传统的读书人。
为了立足自保,让自己的反抗的理由更加充分,和他们讲保全国家领土完整是架不住投降派的攻击的。谭延闿心中太了解这些家伙,卖国都不待眨眼的,唯一的办法只有“绑架孔子”,同时将山东对中国的意义提高,神圣山东,乃至升华到基督教中的圣地耶路撒冷的地位。读书人的脑袋是最容易发烧的,一个“保卫山东、保卫名教、保卫孔夫子”就足够了,绑架孔子就等于绑架全天下的读书人,连带效果必然会使得自命清流的官员以更加猛烈更加激进的方式来高调主张对德政治强硬。
码头上无论中外,在谭延闿短暂的演讲过后,都给予了热烈的掌声,就连站在敌对立场上的贝威士都开始鼓掌,更不要说是其他外国人了——这个时代来到中国的,无论是商人、外交官、军人等等各色外国人,他们当中十个里面恐怕有九个是信奉基督耶稣的。谭延闿演讲中的那个对比非常浅显易懂,而且他们在中国大多生活多年,甚至可以讲一口流利的天津话和京片子,对中国的文化多少有些了解,将圣人孔子和基督耶稣摆在一个水平上自然让他们心中有些不屑,但是想想中国人强大的传统他们也就释然了——正如基督耶稣是他们的信仰一般,孔子就是中国人的信仰,这个国家就算再弱小,但是想到它有上亿人口,想想如果亵渎了他们心中的信仰,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怕的中国人!愚蠢的德国佬!”身穿浅灰色大衣的赫德看到这个场面悄声对旁边的金登干说道。
尽管是黑夜,对于拍摄效果肯定是有影响的,但是无论中外记者都不吝啬手中的照相机,一时间刺眼灯光外加闪光的“噗噗声”响成了一片。所有的中外记者站在这里正拍照的时候,就已经想到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就要全部换掉,而且内容就使用这位年轻巡抚大人的讲话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德国的愚蠢在于亵渎了中国人心目中的神灵,他们不是美洲的土著,而这个年轻人恰好抓住了这个不是很引人注目的关键点,更为糟糕的是德国人居然被他们给打败了……”金登干低声咕哝着,算是回应赫德的话。
“国权即海权,海权与国权犹如一车之两轮相辅相成,两者相辅则促进国运之发展,若两者缺一则不能期望国家之强盛……我大清欢迎各国来华促进贸易,但却反对强加的不平等贸易,在我大清龙旗保护下的我大清贸易必须要走向平等,并受到保护……昨日发生在胶州湾之武装冲突事件,我海陆两军勇猛反击,无论何人欲试牵累或公然以武力干涉我大清帝国之正当权力者,作为守土有责之疆臣,我必挥舞武装之铁拳予以沉痛反击、征讨之!”谭延闿迎着闪烁成一片的相机灯光,继续高调宣讲。
以前谭延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甲午战争之李鸿章,他可以选择帮忙,也可以选择退避,至于公车上书他则更明显的选择了退却。他可以根据后世的历史经验来最大限度的规避风险,不过历史的发展将他推到了风头浪尖处之时,他也绝对不愿意做李鸿章——退让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唯一的结果不仅使得中华国权沦丧,更会影响自己的前途。
谭延闿需要权力,在权力之路上除非遇到不可抗力他不得不退却,否则他一定会积极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丝机会——就算山东巡抚依旧是李秉衡,他也必须插手胶州湾事件,因为谭氏父子已经身为北洋的领导者,若是有半丝退却所引发的严重政治后果必然会让他们失去北洋。谭延闿自问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历史骤然转弯,那剩下来的选择于公于私都必须在此事上强硬到底,更何况现在德国在远东的军事力量已经尽皆沦丧,在政治上已经占有非常高的优势,至少相对于“恐洋派”有着很大的优势,对隔着半个地球的德国而言,这种优势更大。
“这算是什么?难道他以为击败了德国远东舰队就可以狂妄到藐视各国列强在华利益了么?!”金登干听后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
赫德轻微的摇摇头说道:“这个年轻人有着无比冷静的头脑,在政治上更是有着令人吃惊的嗅觉,他虽然没有出过国,但以我多年的观察而言,这个狡猾的年轻人对国际形势有着令人惊叹的清醒认识……”
赫德微微笑了笑冷冷的接着说道:“两千年的经验已经让中国人磨练的无比冷静,不过各国列强包括伦敦,它们在中国的行为日益尖锐,我想迟早有一天中国人会以最为绝望的方式歇斯底里的迸发出来,到那个时候可就全完了……”
“他们有这个实力么?!”金登干有些惊讶的反问道。
“这就要问上帝了,这就像一把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利剑,不过这次愚蠢的德国人在胶州湾的失败反而是一件好事……柏林日益扩张的野心在欧洲已经对我大英帝国构成了威胁,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德国在山东的失败对伦敦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大英帝国在中国长江流域的传统利益区域不会受到俄国和德国的连手挑衅……同时也正因为德国的失败才使得挂着这把利剑的绳子更粗了些,这对于我们这些长期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而言应该是一种福音……”赫德嘴角微微翘起的说道。
金登干似乎无法跟上赫德的思维,对于这些话他并不了解,可是他却非常深信赫德对于局势的判断。德国人得不到胶州湾对于伦敦而言应该是一个绝好的消息,毕竟胶州湾距离长江流域的英国传统势力范围实在是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