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大修

正时春回大地,花香柳依,贾裕让人把书案抬到窗前,随后从簏箱中小心得取出笔墨纸砚。这几物并非贵重难寻,却都是自己用惯了的,她从来都很珍惜。

谢珧来的时候,贾裕正在临摹《宣示表》的仿贴,许是太过于专注,等回神时,对方正站在她身旁不远,也不知等了多久。

她的亡夫谢远生前无子,谢珧便是在他死后从大伯家过继来的。现世的俗例,她本是可以改嫁,父亲在朝中有声望,亲姐是王妃,继妹又是太子妃,按理说便是再嫁也是不会差的。但她却甘愿寡居度日,世人都道谢六娶的妇人情深义重,乃是良妇。

尚记得谢珧五年前还是个总角小儿,到现在已是二十岁了,早就行了冠礼,全然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往那儿一站,比自己都高一个头。

可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子,叫别人看去,以为自己在苛待夫君的嗣子,这个罪名她是担待不起的。贾裕摆出亲切的姿态:“阿珧来了,可是等久了?都怪我不好,临帖入迷倒忘了身边的动静。”

谢珧秉持着谢家一贯的家风,温良恭俭,也相当孝顺。果不其然,行完礼的谢珧规矩得站在一旁,体贴道:“是孩儿扰了亲母临帖的雅兴,因而没有让人打搅亲母。”

气氛沉寂,贾裕觉得近来的确是对嗣子关心过少,遂又问道:“伤势可好些?”

谢珧依旧躬身行礼:“多谢亲母关心,已经大好了。”

一月前谢珧去蜀地请学,谁曾想路遇匪寇,受了重伤,险些回不来了。贾裕免不了又多念叨了几句:“若是在外,还得多加注意。你是谢家男儿,今后更是社稷栋梁,得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阿母说的是。”

贾裕一时语塞,这谢家的男子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谢家家训》八百五十六字,竟是每个人都按着上头行事。谢远如此,谢珧亦如此。

谢珧没坐多久,起身告退。贾裕看着他行走在幽转回廊间洒脱俊逸的背影,唏嘘不已。虽是模子样,但看着也着实赏心悦目。她的郎君亦是,虽称不上面貌出众,却也是气清质华,行坐睡卧都很是讲究,便是谢家教导之功。

一旁的小鬟此刻上前:“娘子今夜做什么装扮?”

贾裕一懵:“什么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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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鬟也愣了一下:“今夜老夫人不是请娘子一同家宴的吗?”

贾裕竟是将此事忘了,果真是年纪越大越没个好记性。当初她嫁进谢家时,谢远早已是分家独户,她本就愚笨懒散,不太懂得讨人欢心,想到不用和舅姑住在一处很是舒了口气。如今谢远不在了,她反而时常被提溜着去见这位老太太,这老太太许是被她那善妒蛮横的继母继妹给吓的,耳提面命的,都是希望她能善待嗣子,她一再保证方才罢休。

一想到夜里还要见老夫人,贾裕没了兴致,将临了一半的《宣示表》收进了簏箱。砚上还有墨,她也不去管了,只在洗笔台上洗了洗笔。

小鬟问道:“娘子想穿哪一件?翠衫杏白纱纹双裙可好?那件最称娘子。”

她这般年纪,穿成十几岁小女郎那样,老夫人见了肯定觉得自己不安分,不好,不好。

“你找一找那件绛碧结绫复裙,配个褐色单襦即可。”

小鬟默了默,劝道:“这也太老气了。”

如今那些贵妇个个高髻云鬓,蚕纱华锦。她为了躲避应酬,以玄究为由,不问俗世,自然不能过于招摇:“一会儿帮我梳个简单些的发髻,莫要用蔽髻。”

贾裕蜗在家中,并不常见外人,素来打扮得简单,有时为了方便还会用上男子装扮。难得一次坐在梳妆台前这般久,她忍了半晌还是掩口打了个哈欠。然而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施脂粉不画眉,配着那一身襦裙更显得面色苍白,像是带了病气一般,委实不讨喜。

不招摇是一回事,不讨喜又是另一回事。贾裕妥协道:“还是擦点粉吧。”

小鬟笑了:“娘子貌美,若是再带上些颜色必是惊艳。”

贾裕忍了忍,终是把嘴角那一丝笑意给忍了下去。心里却是有欢喜的,好话谁不爱听,当初也是因这个小鬟嘴甜才一直放在身边。可谢家家风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她在谢远身边待久了,耳濡目染,别的没学会这点反倒学了个十成十。

贾裕是一早赶到老夫人那儿,老夫人也客气,请人到屋子里说话。她嘴笨,老夫人怜悯,尚对她有一丝宽容。她也曾学着说那些好听的话,可带了花的词儿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说怎么让人觉得腻得慌,老夫人当时愣是抖了三抖,直瞅着她,嘴哆嗦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此后,她便也极少说话,只发着呆听着老夫人絮叨就好。

老夫人惯例问了她近来过得如何,她也惯例回了家中一切安好。随后老夫人话锋就转到了谢珧身上,她以为又是那些老话,神游了片刻,却突然听到了一个新词。

“亲事,什么亲事?”

老夫人抿嘴睨了她一眼:“谢家也就你这子妇过得如此糊涂,谢珧都多大了,按理说早该定下亲事的。我本不爱插手小辈家事,这些年都不曾过问。谁想到你这母亲糊涂至此,将谢珧耽搁到现在。”

贾裕心神慌了慌,她今日才知有这样的事情,往日竟无一人告诉她。她也是粗心,竟没想过这些,无端拖延子女婚事,便如她那继母一般,这罪过可是大了。贾裕连连告饶:“阿姑,阿念实在不知此事,并非有意为之。”

老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罢了,这么多年,我也知晓你的性子,素来是个不理事的。只是我知道,别人可不知道,外头人怎么说暂且不论,你让阿珧怎么想,让阿珧的亲生父母怎么想?”

贾裕被说得抬不起头,她又想到谢珧素来的孝顺,更是愧疚难当,恨不得现在立马给谢珧寻到个万里挑一的贵女,第二日就完婚了去。

老夫人清了清喉咙:“我这儿有本贵女的名册,都是闺中待嫁的女郎,与谢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你仔细拿回去看看,好好给阿珧挑个好的。”

家宴过后,贾裕怀里揣着老夫人给的那本名册,想着自家孩子那丰神俊秀的模样,怎么样也得选个才貌双全的女公子。

贾裕翻着手中的名册,大致过了一遍,这十几位贵女皆出自中流望族,有才德的样貌却是不佳,略有些姿色的才德却是平庸了些。这年头,做人阿母可真是不容易,娶亲这般大的事情,稍有不慎,就容易毁了两个孩子。

她难得有了压力,晚上便没有休息好。第二天醒来梳妆,憔悴的面色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贾裕对着那本贵女名册犯难,唉声叹气了半天,小鬟是个有眼力劲的,上前对她道:“娘子在担心什么,郎主这般大了,说不定早有心仪的女郎了。”

她听了浑身一个激灵,瞬间身体通泰。少年慕艾,如谢珧这般年纪的少年郎,十有八九都是有心上人的。瞧她,竟自个儿钻进了死胡同。

贾裕忙不迭得使下人们将谢珧给唤了过来。她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如青松挺拔的儿郎,尽力露出慈祥的神态:“昨日,阿母我去见了老夫人,聊了一会儿你的亲事,这些年来是阿母一时疏忽耽搁了,还望阿珧莫怪阿母。”

谢珧依旧立在半丈之外,垂首行礼,看不见神色:“阿母多虑,孩儿并未有这样的想法。”

贾裕点点头,果然是好孩子,她没有看错。

“我思来想去,既然是要给你定亲自然是要你中意的。我这次唤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谢珧抬起头,看着她,唇边突然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待她要细看时,那丝古怪却又不见了。

她觉得是自己夜里没有睡好,到了白日就容易眼花,遂抵着额头晃了晃脑袋,身旁有人走近,她眼风一瞟,见是谢珧,没有在意。对方的气息又靠近了些,像是从鼻息之间唤了一声:“ 阿母?”

她眼皮动了动,懒懒嗯了声。额间的穴位被一双温润有力的手按压着,谢珧温声问道:“这样可好些?”

男子身上像是带着某种黏稠的气味,与屋里的熏香胶着在一起,直往人鼻腔里冲,熏得贾裕越发想糊住眼皮。

她舒服得轻哼了几声,从前竟不知自家孩子有这等体贴人的手技,也不知今后会便宜哪家女子:“阿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谢珧轻笑一声,似乎是因为靠得过近了些,气息打在她的耳背上一片酥痒,连脖子也跟着泛起了疙瘩。

“阿母喜欢什么样的,孩儿就喜欢什么样的。”

贾裕笑了:“是给你寻妻子,又不是给我寻妻子。”

这孩子怕还是和她两条心,这等应付人的客套话都能说的出来。不过也是,过去相处的五年里,虽然衣食不缺,却不曾真的用心待他。当初突然冒出个这般大的孩子,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待缓了几年准备好好拉进母子关系时,谢珧却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品貌皆佳的贵公子,看着倒与她年岁相当,性子也更为沉闷。她喊着对方小名时,鸡皮疙瘩都能起来,不自在极了,时间久了才习惯。

贾裕拂开额间的手,叹了口气:“阿珧有心了,老夫人给了这一本贵女名册,我见着都极为不错。你带回去看看,若是有合意的,便来同我说。阿母替你做主。”

“多谢阿母。”谢珧起身,垂目退了下去,眼里似有暗潮,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