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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脱口道:“老人家可是人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柳永柳老爷子?”
这老者正是柳永,叶知秋所说的这两句,却是后世夸赞柳永的话,当时他自然没有听过,听这么说,不禁有几分得意,捻着胡须笑道:“小哥谬赞了,小哥认识老朽?”
可馨嫣然一笑,道:“两位老爷,这位小哥也不是一般人,乃是一门三太医的孙太医家四公子,孙永泽,表字知秋。先前奴家弹唱的那首新词,便是他的大作。”
柳永笑了,瞧着晏殊道:“今夜中秋,人家可馨姑娘本来是约见这位少年词人孙四少的,只是耽误迟了才来,这才有了咱们两擅越得见可馨姑娘,现在正主来了,咱们也该邀杯酒,以谢唐突嘛。”
“正该如此,四少请坐!”
小丫鬟挪过一张软榻,斜斜的放了,叶知秋坐下,可馨很自然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小丫鬟端过酒盏,可馨亲自给他斟了酒。
晏殊对叶知秋笑道:“你爷爷孙用和跟我也算至交,我这几年身子骨不好,老了,经常病,没少麻烦你爷爷给我瞧病呢,他的医术,在那一帮侍御医里,算得上拔尖的。你的两个伯父,孙奇、孙兆,也是太医里数得上号的,一门三太医,当真厉害啊。”
听他提到这事,叶知秋心头黯然,这一门三太医,再有不到半个月,便要烟消云散了。
柳永道:“刚刚可馨姑娘弹唱了一首新词,说是一个少年作的,我二人听了,都觉得你这词豪迈大气而又愁苦悲切,不过,我心中嘀咕,一个十四五岁少年,又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能作出这等气势的词来,已属难得,只是,青春年少,能有什么愁事可言?偏偏还说‘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只怕是为了填词,而强作忧愁状吧?嘿嘿,不料今日见到,四少眉宇间满是愁事,却果真如此。却不知四少何事如此忧愁?”
可馨道:“有坏人妒忌他们老爷子医术,拿着他爷爷给二皇子治病的事情,鸡蛋里挑骨头,要弹劾他家一个死罪!”
柳永奇道:“咦,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看来你挺关心他的事情的嘛。”
可馨俏脸微红,道:“我知道也不多,就这么点。晏老爷子朝中为官,想必知道更加详细。”
晏殊叹了口气,道:“是的,他爷爷惹了天大的祸事了!给三位皇子治病,但是都病重不治,高保衡那些人,就弹劾人家说医术低微,难堪大任,而且还说二皇子的死,是他爷爷失职不如本方所致,非要弹劾人家一个十恶重罪。官家已经下旨让翰林医官院负责调查此事,不日就要听审。一旦定罪,便是满门成年男丁处死,余人没入官家为奴啊!你说人家小哥是不是该发愁?”
柳永频频点头,捻着胡须叹道:“原来如此。唉!四少却也不必太难过,所谓吉人天相,你爷爷他们世代为医,活人无数,积下若干阴德,苍天有眼,自然会逢凶化吉的。”
叶知秋忙欠身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可馨笑道:“罢了,今日中秋,难得三位欢聚我可馨楼,虽无明月赏玩,却有美酒佳酿,吟诗填词,开怀畅饮,一醉解千愁!”
晏殊抚掌笑道:“说的也是!来,先饮一杯再说!”
四人举杯,饮干了,可馨分别斟上。
晏殊道:“到了这里,自然是要听可馨姑娘雅奏的。先前正要弹奏,偏巧四少就来了,如今都齐了,可馨何不弹一曲,不负佳节良宵啊。”
可馨嫣然一笑,点点头,丫鬟取来琵琶,可馨端坐,轻拢慢捻,琴声犹如涓涓细流,飘出指间,又如翩翩金色凤凰,盘旋梁间,朱唇轻启,唱了一曲柳永的《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
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唱到最后一句,眼波流转,斜斜地朝着叶知秋抛了过去,那眼神,如歌如诉,似悲似喜。把个叶知秋瞧得脸都红了。
晏殊笑着摇头,道:“柳七的词,最是让人泄气,就拿你这首词来说,一个女人,不想着鼓励情人好生苦读,博取功名,却只想着让人陪着你捻针穿线,卿卿我我。还说什么‘免使年少光阴虚过’,这就是光阴虚过嘛!”
说到这,晏殊又瞧着可馨道:“你也是,知道你对四少好,想着四少去了这么些日子都不来,‘音书无个’,想着他了,要把他留下来,可是你也该选一首激励他的词嘛,柳七这首词,若是我们这样老朽之人倒也罢了,四少正是大好前途,听了你这首词,岂不泄了志气?当罚一杯!”
可馨笑吟吟也不分辨,放下琵琶,拿起酒盏,朝着叶知秋浅浅一笑,一饮而尽。
叶知秋忙也举杯道:“姑娘好琴!好歌!当然也是好词。值得喝一杯!”说罢也干了。
柳永捻着胡须笑道:“晏老头,这你就不懂了,可馨姑娘这是安慰四少呢,告诉四少不要忧愁了,还有她呢,可以陪着他伴着他,‘针线闲拈伴伊坐’嘛!这是安慰之词,你却偏偏去说什么功名利禄。”
“功名利禄怎么了?男子汉生于天地,不博取功名,妄在世上一遭,你以为都象你柳三变那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讪讪笑道:“我这词原本就是不长进的,跟我这人一样,偏巧可馨姑娘想劝慰四少开心些,单单选了这一首。罢了,可馨姑娘,你就唱一曲晏大老爷的词,给四少长长精神,瞧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
叶知秋尴尬地笑了笑。
可馨果然弹着琵琶,又唱了一曲晏殊的《喜迁莺》: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
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
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柳永听罢,抚掌大笑,瞧着晏殊道:“好一句‘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却原来晏老头是这么长人精神的?呵呵呵”
晏殊摇头苦笑:“我说可馨姑娘,你也是个极聪明之人,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了?又或是存心找老夫难看?——刚刚我才说柳七的词让人泄了之气,你应当唱个长精神的嘛,我那么多词,为何偏偏选这一首?没得让这柳七笑话我。罚你一杯!”
柳永道:“你也知道可馨姑娘是个极聪明之人,正是因为聪明,对你那番冠冕堂皇之词不满,又不好明说,便拿你的这首词来堵你的口,当真巧妙!哈哈哈,你还要罚她,你自己写了这样词句,人家唱出来了,你还嫌臊?早知道别写啊。”
“我那是劝我老友的词,他仕途不得意,我劝慰他而已,对四少这么一个十五六岁小哥,前程似锦,如何能这么消磨志气?”
一旁可馨笑了,饮了一杯酒,道:“两位都别争了,其实,两位都是藐视名利的世外高人,都厌倦了宦海风波,这才到我可馨楼来乐个逍遥,所谓长精神云云,只是劝慰四少耳。但以奴家所见,四少只怕也是个性情中人,对功名利禄也看得淡的,特别是这次大祸,只怕更是感概,视仕途为畏途了。
叶知秋涩涩一笑,道:“是啊,我爷爷说了,今后宁可让我零落江湖,也不要进宫当太医了,自然更不愿我踏入仕途。”
柳永道:“那是你爷爷的想法,你呢?”
“爷爷、伯父和我师父,一门三太医,都因给皇家治病而惹祸,前车之鉴,我还跟着去做什么?倒不如也学柳老爷子,‘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得好!”
柳永哈哈大笑。
晏殊却捻着胡须直摇头:“都怪柳七,写这些淫词艳曲,把好好一个后生志愿抱负生生给毁了,只学得花街柳巷,空度一生!”
柳永道:“还是换个话题吧,今日中秋佳节,偏生去说那些宦海无趣之事,让人气闷作甚?”
三人都连声说是。
柳永又对晏殊道:“适才可馨姑娘弹唱你的词句,里面有一句‘天若有情应老’,先前听可馨姑娘吟诵四少那天在这填的词,其中也有一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你们两同时都用了李贺诗,可谓有缘,何不就此饮上一杯?”
晏殊笑道:“此言有理,来,四少,干了此杯!”
叶知秋忙起身捧杯,喝干了。旁边可馨帮他夹菜放在碗里:“吃点菜,别光喝酒,容易醉!”
柳永笑道:“四少好艳福啊。我在可馨这那么多次,他从未给我夹菜,说这样贴心的话啊。”
叶知秋笑了笑,吃了菜,道:“可馨姑娘对柳老爷子的词十分的喜爱,还专门抄录有您的词集呢。我也很喜欢老爷子的词,比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都是经典名句,让人不忍释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