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儿,你来啦?”
沈湛交握着双手走了过去,双眼在桌上一溜排开的各色小吃上逡巡了一圈,粲齿憨笑:“怎么样,这些小吃可觉得还行?”他见宋弥尔不说话,毫不在意,只拉了凳子在宋弥尔身边坐下,将鲜肉糊糊与冬瓜饺往宋弥尔的方向推了推,“弥儿,吃这个吧,这个待会冷啦便不好吃了。”
“我听说,这冬瓜饺一天只卖五十份,幸而咱们今日抢到啦,你尝尝?要是觉得好吃,明日我再让人去卖,若你觉得不错,我看干脆咱们就将那厨子请到宫里去,专为弥儿你做这冬瓜饺,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再开发些新菜式出来,什么玉米饺呀红豆饺呀······”
宋弥尔打断沈湛的话,“陛下,我如今还不饿?”
“不饿吗?”沈湛微愣,不过片刻又立刻道,“我听说早上你还并未用膳呀,怎么会不饿呢?这般对身子不好,还是多少吃一点吧,若是这些吃食你都不喜欢,我让人再给你做······”
今日沈湛将两鬓的白发都梳了上去,隐在黑发之间,低头颔首时分还能见着那丝丝缕缕的白发缠绵其中,好不刺眼。他几乎不敢抬头正眼瞧宋弥尔,只絮絮叨叨谈着桌上的吃食——这是宋弥尔的最爱,兴许也能听进去些。他又小心翼翼,又卑微又讨好,与方才在屏风外头气吞山河的皇帝判若两人。说着说着,沈湛见宋弥尔久久没有作声,不由得抬头微微觑了觑宋弥尔冷淡自若的神色,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不过,他很快便又调整了心态,依旧微笑着,轻声问道:“弥儿,是不是我太吵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将眼前的仙子惊扰,再次飞回画中一般,尾音若有若无地微微上扬,配上他无辜又专注的神情,像一把小刷子,轻轻在宋弥尔的心头颤动。勾住了,又痒又难耐。
不过,更多的却是不自在。
宋弥尔与沈湛相识数年,自觉颇有默契,连进宫之后的试探与互动,也能算在默契的范围之类。直到柳疏星一语道破,宋弥尔开始回想自己曾经未注意到的疏漏,才发现,这个曾经的小哥哥,也有自己从未见过的,薄情寡义、心狠手辣的一面。
从前,宋弥尔总觉得沈湛可以依靠,而如今,她却不敢再有这样的判断。
他们曾经陪伴长大,彼此熟悉又亲昵。入宫以后,这层亲昵之上,重新灌注了身份背景、角色立场,不得不为了各自的利益与安全,彼此试探彼此交互。再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在你来我往的棋局之中,或许是在沈湛当着她面一次次对皇后这个身份之人的维护之中,或许是沈湛因着太后,不得不在他许可范围内的纵容妥协之中,或许是在南巡逃亡时彼此搀扶互相依靠的扶持之中,宋弥尔觉得自己迷失了,迷失在这一片温柔宁静的海洋里。迷失在或许本就带着各自阵营、各自目的的脉脉温情内。
可她当对自己说,不如好好爱一场,倾心以待,倘若彼此有意,又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永远恒亘的呢?
可就在这个时候,文清婉的身孕的打击还不算,从柳疏星、沈瑶口中给她的会心一击,却叫她肝肠寸断。
是,没错,文清婉掖莫名其妙地疯了,可沈湛对她的态度但叫自己心寒。
是,没错,柳疏星带着不甘与痛苦死去,正如娘亲所言,不是所有将死之人其言皆善。
是,没错,沈瑶的话最后也被证实是假的,自己的爹娘、兄弟姊妹,还好端端地活在人世间。
可发生的事情不能当做未曾发生。
被沈湛宠幸过的人还好好地活在宫廷之中,从前宋弥尔不肯正视这个问题,离宫之后,她却在想,先有文清婉,后有虞汐柳疏星,在这之后,又会是谁?
那些人还在,伤害还在,那些故意的欺骗和隐瞒都做不了假,都还历历在目。
当她觉得“湛哥哥”是一个可以信赖对象时,她的“湛哥哥”向她露出了锋利的爪子和獠牙,当她卸下心防试图去接受时,她的“湛哥哥”却狠狠将她嘲弄。
而今,他又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小心地、讨好地、委屈地,可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呢?
眼前这个人,自己当真还能相信吗?
宋弥尔敛了面孔,连那双桃花眼,都不再熠熠泛着光。
也不知是不想回答沈湛的问题虚以委蛇,还是关心是永远隐藏不了的。宋弥尔看向沈湛的双手,虎口上还缠着绷带,“陛下,手上的伤可还严重?有随行御医看了么?”
沈湛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弥儿,你你你是在关心我吗?可是,为何不唤我‘湛哥哥’?”
他满怀期待地等宋弥尔的话,却见宋弥尔面无表情,不由得心头失落,只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小伤,弥儿不必在意。为了弥儿,哪怕我受再多的伤也是甘愿的。这一回走得匆忙,只跟着孟寻,他的医术弥儿你也知道,想来用不了几天,这伤便好了。我只恨我来得晚了,让弥儿你受苦了。”
“那陛下这白发······”
沈湛立马不自然地转头,“没没什么,也许是少年白头也说不定呢?”他讪笑着看向宋弥尔,“弥儿,你还未说,这几款小吃点心,你最中意哪一款呢?我记得你最爱各色小吃,你大概不知道,望京最近又新开了一家专营小吃的店铺,生意可是好。弥儿,你想不想回去试一试?”
“若我说不想呢?”
“不想,”沈湛露出一个苦笑,复又强打起精神,似乎无所谓的口吻道:“没关系啊,望京还有好多吃食,就连宫中御膳房也配出了新的菜肴,弥儿说不定会感兴趣呢!”
宋弥尔五味陈杂,竟是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陛下,您不必如此,竟是半点不像您了。”
沈湛微微一愣,方才强打起的精神霎时卸下,“我,又如何不像我了?”他神情之中暗含着一丝极难察觉到的倔强和痛楚,极难察觉,或许沈湛本人也不曾注意到,更别说宋弥尔了。
她只站起来,衣袖拂过圆桌,桌上那一排排点心便一个个滚落到地上,沈湛脸色失常,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去,便想要捡起那些掉落在地,有的已经粉身碎骨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