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一百三十二一切都不再是从前

132一百三十二、一切都不再是从前

师映川目光炯炯地看着连江楼,神思略一恍惚之间,却苦笑道:“师尊,你们都在下好大的一盘棋啊……”这些有资格下棋的大人物们彼此互为利用,也互为得利,至于牵涉其中的人,比如他师映川,比如千醉雪,即使他们两个人才是这件事情当中的主角,然而偏偏他们自己的意愿在这种大局之中,却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了。

可是现在的师映川早已不是那个刚离开大宛镇时的男孩,他所知所见的东西比起从前,已经太多太多了,尽管连江楼有些地方并没有多说,也没有点透,但是师映川根据刚才的那些话,那些字里行间所泄露出来的东西,已足够他摸清楚很多事情了--其实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事情,无非都是因为那些上位者的博弈需要而发生的!

师映川忽然间就有些意兴阑珊,他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千醉雪,自己这些人在必要的时候都是那些大人物们的棋子,他们的命运是注定要接受安排的,事实上,无论是在一个宗门还是世家等等势力团体当中,都是必须服从领导者的决定的,莫说是普通弟子,就算是他与千醉雪这样在各自的宗门当中地位非凡的人物,在面对宗门的安排时,也必须遵从,除非是突破人体极限,跨入宗师之境,成就6地真仙,如此一来,才算是行止自如,彻底掌握自身的命运,就算是宗门,也不会再对这样的人物作出什么有违对方意愿的安排了。

可是即使很明白这些事情,却并不代表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所以虽然从连江楼口中得知了这桩婚事背后的隐情,但师映川心中却并没有舒服多少,不光如此,他甚至还对连江楼还生出了几分怨怼的情绪来--你哪怕提前对我说上一声也好啊!

师映川心里这样想,脸上也就同时体现了出来,连江楼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你是在怨我没有事先问过你?”师映川不由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方才在大殿里,我看见千醉雪的样子,分明是提前就已经被告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师尊,难道你就这么不希望我私下和你闹起来,一定要当场才说出来,逼着我不得不答应?”

师映川当然是知道原因的,但他还是心里很不舒服,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而失望的孩子,倔强、顽固、恚怒,站在那里,有片刻的恍惚,甚至他眼底还闪过了一丝嘲讽,对自己的嘲讽,在刚才的那种场合下,自己如果反对这门婚事,如果真的那么做了,不但是大大伤了两大宗门的脸面,而且自己恐怕以后在世上也是寸步难行!所以心思沉静的连江楼算准了自己决不会真的闹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师映川心里不由得越发烦燥起来,不知怎地,这些年来师徒两人在一起时的种种画面突然就浮现在脑海里,他抬头朝连江楼望去,而这时连江楼也正好看了过来,这个平日里崖岸自高的男人,此刻也还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仿佛无论师映川是什么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迫视着师映川倔强的眼眸,说道:“……千醉雪既然提前就被告知此事,自然是因为傅仙迹熟知他的性情,对此有十分的把握,而我若提前通知你,你会如何?”

“我……”师映川想说什么,却又不禁咽住了,有些哑然,是啊,连将楼如果提前告诉了他这件事,他又会如何呢?是苦苦纠缠反对,还是脸红脖子粗地争执?总之,一定是不会安安分分地顺利答应的。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苦笑一声,他握紧了拳头,他甚至听到了骨节发出的一连串的轻微脆响,但紧接着那一双修长的手掌又缓缓伸展开来,也就是在这一收一松之间,师映川的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也分不清现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沉重?轻松?但不管怎样,至少他此刻的表现却是无懈可击的,故而他也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轻声道:“是啊,师尊你是一个不喜欢麻烦的人,做事总是快刀斩乱麻的,因此与其受我苦缠,还不如事到临头让我不得不接受……”

连江楼手里缓缓转动着那两枚白玉球,没有应声,但他的表现却分明是默认了师映川的这番话,师映川握了握拳,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我明白了……至于这件婚事,我也会老老实实地接受,不会闹出什么问题。”

话一说完,师映川就觉得稍稍有些虚脱的感觉,就算他再怎么说服自己,这件事情还是让他一时间觉得难以承受,而连江楼就这么坐在距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那张他所再熟悉不过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英俊,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有些模糊起来,在这一刻,师映川真的想要痛痛快快地大声呐喊几句。

“……我是你师父,我替你做的每一个决定,无论你是否喜欢,都不会是在害你,你要记住这一点。”连江楼眼中忽然之间绽放出逼人的光芒,令人不觉目眩,他端然垂目,一副庄正的形容,而师映川也没有插嘴,耐心地聆听着男子的述说:“此事无论是对宗门还是对大光明峰一脉,亦或是对你个人,都是有益无害,好处不尽,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心神正恍惚之间的师映川闻言,心中忽然就是一震,也就在同时,他抬头,正迎上连江楼犀利的眼神,没错,连江楼是他的师尊,是他的父亲,但是,连江楼同时也是断法宗的大宗正!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一个师父,一个父亲,同时也是一个身处权势颠峰的上位者,对方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永远不会只是亲情而已!

这个念头一起,心中顿时有无尽异样的感觉慢慢生出,迅速弥漫开来,师映川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总之心中五味俱全,让他无法觉得平静,然而他也知道,自己自从成为宗门剑子,吃的是珍馐百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地位尊崇无比,这些都是宗门提供的,是连江楼给予的,而同样的,既然受了诸多好处,与宗门休戚与共,那么在需要的时候,就必须接受那些对于自己的安排,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可以不付出就白白享受好处的!

师映川微微仰起了下巴,闭了闭眼,借此克制住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的各种复杂滋味,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之际,脑海当中就只旋转着一个念头--这就是现实啊!

“……师尊,你现在说的话,可与最开始时,也就是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完全不同。”沉默了片刻,师映川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也就在此时,他终于发挥了自己性格当中坚硬的一面,强行压下了所有奔涌而来的情绪,在瞬间就控制住了自己,而连江楼却并没有马上做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少年,此刻就着那落在他脸上的光线看去,师映川发现男子的眉毛又黑又浓,眼睛更是深沉,好似至邃至冷的湖水,几乎泛出黑近蓝的色泽,慑人心魄,这令师映川的心底突然间就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如同水波也似地一阵阵荡漾开去,甚至仿佛就要漫过了某个界限,漫过心房,这令师映川本能地感到了淡淡的惶然之意,不过这时恰好连江楼的声音也与之响起:“从前你只是刚刚进入大光明峰,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但现在你已经与从前不同。这两种身份,一个是需要长辈时刻管教训导的孩子,一个是已经可以分担事务并且承担一定责任的宗门剑子……川儿,当你逐渐成长起来的时候,我对你的要求自然也会随之不同。”

这不是解释,也不是缓和……念头闪过,师映川眉头微蹙,他盯着连江楼的眼睛,那只是短短一瞬:“是的,我明白。”他想到第一眼看见连江楼撑伞冒雪而来的时候,显得那样的高深莫测,想到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这是我的义务,师尊你所安排的一切也都不是在害我,我很明白这一点,也明白无论我的身份如何改变,我永远都是你的徒弟,你的儿子……师尊,你知道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人人都敬畏你,仰望你,而我当年一开始成为你的徒弟,那时我在你身边就像是月亮旁边一颗微小的星星一样,人们在看到我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连江楼的徒弟’,最初的我其实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我还很骄傲我有这么一个师父,但是渐渐的我就开始不喜欢这样,我希望自己是独立的一个人,我开始希望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而不是活在你的阴影里。”

“而现在,人们知道我叫作师映川,而不仅仅只是‘连江楼的徒弟’,但我仍然感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也依然会继续追逐你的脚步,成为像你一样了不起的人。”说到这里,师映川看似已经无法继续述说下去,但他的口吻依旧平静,也并不激动,他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如焰,那种光芒仿佛点燃了他的秀丽如仙的面孔,这时连江楼面容如山,沉静安宁,他故意当作没有发现师映川眼中肆意的感情流露,也没有对少年做出任何安慰,然而不期然的,他心中却是微微一动,他向来心志坚定,杀伐决断,只要是作出了决定,那就不会动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到师映川平静如水的面孔,他的心志却出乎意料地有了片刻的松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江楼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眼波如水,有潋滟逼人之美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师映川却并不知道此刻连江楼的种种想法,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暂时不可自拔,明明知道的,明明已经什么事情什么道理都是很清楚的,可是为什么自己心中却还是有说不出的感伤呢?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好,什么都为自己想到做到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觉得不开心,觉得难过呢?明明对这个男人只应该有感激有恭敬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感激、恭敬、顺从的话却在此刻根本说不出口?

师映川心中思绪万千,他望着连江楼,胸口处无端端地就有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滋味,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的情绪最终渐渐平复下来,他点了点头,轻叹道:“不过我虽然理解师尊你的做法,但是一想到以后要和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我心里就有些别扭。”

连江楼眼底深沉若海,幽幽莫测,但凝目之际却看到师映川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那是清澈澄净到无瑕的宝石,甚至让人有些不忍面对,也像是最深重的罪孽,令连江楼忽然间道心微有不宁,他目光很快地在师映川身上扫了一遍,表情很平静,但偏偏有一种深邃不可及的幽远,让人看不明白,与此同时,他手中的一对白玉球也停止了转动,此刻他心里忽然有一点点微乱--好罢,只希望这孩子成熟一些,不要想太多就好。

但这时师映川却道:“师尊,我记得你和我讲过,你小的时候脾气很硬,偶尔会顶撞师祖,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刚说到这里,连江楼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那不一样,与你现在的问题是两回事情。”

然而这一次,连江楼的话并没有得到师映川的响应,师映川截住了男子的话,用一种很陌生也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连江楼,此刻少年就像是一朵盛放在夏日的花,日光越是灼热逼人,就越是开放得恣意,他轻声问道:“不一样么?师尊,现在的我和当年的你,从根本上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师映川的语气依然平静而温和,然而此话一出,连江楼顿时微微动容,直到这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还视作孩子的徒弟,真的已经长大了!那个曾经跪在自己面前恭顺听着训诫的瘦小男孩,那个因为练功贪快躁进出了岔子,虚弱得要靠自己抱在怀里,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筋脉才活下来的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他连江楼的附属了,对方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准则,自己的脾性,他这个师尊,再也不可能完全左右这个少年的想法了。

一时间连江楼心中不觉有些莫名的淡淡失落,他静静地看着师映川,若说心中完全没有波动,那才是假话,只是他更清楚,人的理智是不可以被那虚无缥缈的情感所左右的,他凝望着师映川平静而美丽的面庞,沉默了片刻,便道:“……不错,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确实已经不是我能够完全决定的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但我依然会事事都尽量遵从师尊你的意愿,无论我是年幼弱小还是羽翼已丰。”师映川微微欠身一礼:“我先下去了。”说着,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退出了房间。

师映川走到外面,先前的蒙蒙雨丝已经停了,空气中还兀自存留着几分湿润之意,阳光温好,但这些并没有让师映川留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投注在了廊下的一个身影上。

廊下是几盆异种白菊,花大如盏,清香袭人,那旁边站着一个人,梳着道髻,上面插了两支镶着白金碎钻的翡翠玉簪,一身华贵的袍服在洁白的花儿映衬之下分外显眼,这个年轻人无疑是十分好看的,蜜色的皮肤显得整个人健康而有活力,脸上的线条清秀而不失硬朗,神情从容,眼眸晶亮,然而在看到此人的时候,师映川却从心底生出一丝复杂之意--千醉雪!

这位现在已经可以说是他未婚夫的年轻男子身姿如松,听到脚步声之后,便缓缓转过头来,面色平和,一双眼睛清亮冷凝如同夜晚的星星,师映川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这位‘未婚夫’穿的是一件暖金色的衣衫,很衬他的肤色,但现在他身上的打扮却是偏冷色调,虽然华贵,却显得整个人有些庄正之中透着丝丝冷意,这千醉雪的肩膀微宽,身材修长,师映川觉得自己如果与此人站在一起的话,可能只到对方的耳根高度,他在同龄人之中可不算矮的,可是若与已经二十多岁、早就成年的千醉雪相比,立刻就显得矮了一截,甚至隐隐有点单薄的样子,再配上他秀丽出尘的容貌,简直就是一个窈窕少女与俊美青年的绝佳搭配。

这时千醉雪看着他,眼睛微眯,眉眼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但很快又锋芒尽敛,道:“……剑子是要回去么?不如我送剑子一程。”

师映川不发一言,静静看着千醉雪,两人目光相对,师映川忽地淡淡一笑,道:“也好。”说着,便拾阶而下,走到了千醉雪面前,千醉雪向他点点头,表达了自己的善意,两人便沿着路向外面走去。

一路走来,彼此都没有什么话,显得沉默而压抑,后来还是千醉雪打破了这种局面:“……这桩婚事我是昨天夜里得知的,事实上,我也很意外。”

师映川发现青年说话的语调不快也不慢,声音平缓而清晰,给人一种十分从容笃定的感觉,听起来不是舒服也不是难受,总之有点感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与那日吟雪小筑里聚会的时候并不一样,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只是道:“是的,我也相当意外。”

少年的语气不热情,也不冷淡,有一种空山余音的回味,千醉雪的目光向身旁一掠,从他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师映川因为正看着地面的缘故,纤细修长的颈脖微微垂着,形成一道很是优美的轻微弧线,上面有着极细极细的绒毛,阳光照在上面就像是把那里洒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而且两人是并肩而行,师映川身上的味道很容易就传到他这里,那是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香气,若隐若现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十分动人,不过千醉雪显然有些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对同性也并无想法,即使面前的少年很美,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还要美丽,他也依然没有什么亲近的冲动。

不过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自然就要学着尽快去接受,千醉雪微微侧首,看清楚了正走在自己身旁的师映川,此刻没有多少暖意的日光静静地洒落在少年的身上,自己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少年,使得这美丽少年的脸庞被笼罩在淡淡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沉静,这时师映川忽然抬起头看过来,两人目光顿时相触,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但笑容却是客气而生疏的,秋日的阳光驱散不了其中的清冷,也带不来些许的暖意。千醉雪略略一顿,然后便道:“……剑子想来应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可对?”

这样的语气让师映川觉得不是很适应,因为千醉雪不是那种为了只是要引人说话而自动发出来的开头,也不是什么试探,更不是疑问,他只是好象在说着一个事实似的,虽然是提问,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师映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间眸光就变得有些冰冷生硬,仿佛湖水被寒意所冻结了一般,彻底停止了流动,不过他也知道这与千醉雪无关,对方也只不过是与自己一样,充当了棋子的角色而已,因此师映川马上就神情回转,淡淡微笑道:“那么千公子呢?你对这桩婚事可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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