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颜如玉
白玉娘来到屋外，看着略显斑驳的房门，略一微笑，想起了曾经的种种。
这间屋子的前任主人是个账房，同时也是白玉娘的师父。
四十多岁的穷酸秀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读了半辈子的仁义道德，也没能换来功名，到最后还差点饿死。
因缘巧合之下，被下山办事的白自敬瞧见，白寨主见他可怜，就带到回山寨，给年仅八岁的女儿做老师，顺便帮山寨记记账。
这位出口就是之乎者也的老秀才，算不得一个成功的读书人，却是一位优秀的教书先生。
白玉娘在他的影响下，渐渐对诗词文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兴起所致，还会作诗一首，和自己的老师比拼一下。
白玉娘初时所作诗词还显稚嫩，但随着先生帮她弥补完善，后来的作品就愈发灵动起来，甚至金句频出，令教书先生都自叹不如。
在这十年的相处中，这位老夫子终于认清自己读书天赋有限，似乎更适合当一个教书先生的事实，于是就有了下山创办私塾的念头。
两年前，这位在山寨中一直和气到有些唯诺的老人家，突然向白寨主提出了辞呈。
那人的长相，白玉娘也只是匆匆一瞥，可就这一瞥，却堪比惊鸿。
不知这位真正当得上“父母官”三字的大人，何时会离去。
于是就跟着那白自敬上了山，小老儿虽然进了山寨，却是半点为非作歹的事都不曾做过，这些年除了教授大当家的女儿读书外，也就是算算账了。
白玉娘来到客人所在的屋外，嘴角不经意扯出一丝笑意，随即轻轻扣响房门。
如今对方已是高高在上的大官在，自己一个土匪账房，就算是过命交情，二者也是云泥之别。
虽说最后对方拿到前后如约将自己放了，可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光想想就要冷汗直流。
可不成想，就这唯一的一次，还为他招来了祸事。
但见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穷苦秀才，如今进京赶考路上遭了不测，多少起了些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
男子抬起头，看向来人，二人瞬间四目相对。
她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连忙移开目光，垂眸道：
可怜的老秀才，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被莫名其妙审了一番，随后丢进了死囚大牢。
之后他又组织百姓掘沟改道，做了一番造福后代的水利。
老秀才老泪纵横，临死都没能想通自己到底犯了哪条王法。
若非当日先生救命之恩，成某断不会有今日之成就。”
老秀才一把年纪，难得眼圈泛红一次，哆哆嗦嗦地接过文书，看了又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成巡抚欣慰之余，亲自提笔为老秀才写了一份文书，然后盖上了自己的五品官印。
白玉娘后来下山的时候特意去见过老秀才，那时的他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完全没了在山寨时的唯唯诺诺，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想干的事吧。
白玉娘一进屋就看到男子正低头看着书，书籍这类本不该出现在土匪窝里的东西，都是老秀才留下的。
此次作为钦差大臣，巡视中州，刚到这里，就遇到这档子事。
老秀才一辈子没交什么朋友，和他最亲近的也就是徒弟白玉娘了，如今半百年纪能结识风光无限，前途更加无限的成化吉，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的这一系列举措，赢得了当地百姓的齐声夸赞，称赞之余，又不免心生不舍。
单说他处理起县中政务的手段，就让当地县丞主簿都看傻了眼。
紧接着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本县的县太爷和之前的大户，被押送到县衙之上。
就在他揣起手等着看戏的时候，官差们竟拿着镣铐来到了他的面前，不由分手就是一顿打，打完又从他身上搜走了几百两银子。
成钦差看出了老秀才的疑惑，解释道：
“官府无故关了你一个多月，这多出来的钱就当是对你的补偿好了。”
若说之前成钦差是还恩，那现在的行为就是大义了。
短短三天内，千粟馆就招满了学生。
老秀才常年待在山上，一生不曾沾惹荤腥，纵使一肚子礼义廉耻，终究抵不过山上那帮家伙整天吹嘘哪里的窑子好，所以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喝了一顿花酒。
是先生当时出言相救，我才能活着走出山寨。
期间成化吉得空，就提着一壶花雕，去找老秀才下棋。
老秀才起初根本没想过是来抓自己的，看那架势，还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老秀才见书生银钱都被其他匪寇搜刮了个干净，就偷偷又给他塞了些，送下山去。
这些年见多了看多了，却仍是无法习惯寨中人的所作所为，这才向大当家请辞，想回县城做一个教书先生。
对于那位不请自来的公子哥，白玉娘也不甚了解，只知道父亲对那人很尊敬，两人昨晚在聚义堂，一直聊到半夜。
但真正的名门士族，都会将孩子送到正规的私塾学堂中，教书先生都有功名在身，最低也是个秀才。
看到对方那如美玉雕琢的脸庞，白玉娘只觉得心头如同被什么击中一般，不住乱跳起来。
老秀才见对方丝毫没有架子，渐渐放下了拘谨，二人一来二去竟成了罕见的忘年交。
成钦差和老秀才相互道过谢，老秀才就打算转身离开。
看着边哀嚎边被拖走的二人，正在老秀才觉得云里雾里时，衙门案几后面那位不知是几品的大人走了过来，朝他施了一礼。
成化吉短短八年内，能由当初一介布衣，走到今日五品大员，甚至成为巡抚，手执尚方宝剑，掌握一众官员生杀大权，自有其独到之处。
青楼妓馆的客人，囊括三教九流，其中就有一位大户，认出了老秀才。
或许是命不该绝，本来都准备好被砍脑袋的老秀才，在刑台上跪了一个时辰后，竟又被拉回了县衙。
私塾成立那天，在老秀才的一再邀请下，成化吉亲手在私塾牌匾上写下了“千粟馆”三个金色大字。
起初听说今天有人要被斩首，就翻看了一下卷宗，发现了诸多疑点。
成钦差来这的路上，就道听途说了许多当地官商勾结的事情。
那人随口说了几句话，就卸去了老秀才的镣铐，又是几句话，即免了他的死刑。
这位大户曾被姑娘山的土匪绑过票，被讹去万两银子不说，还被那些天杀的家伙好一顿羞辱，甚至有个脸上刺青的家伙说要拿自己泄火。
县衙之上坐着的也不再是县太爷了，而是换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老秀才犹豫一番，还是接下，粗略一掂量，只多不少。
听老秀才说完，成钦差原本的忧虑一扫而空，全都化作了欣喜。
分别之时，老秀才一送再送，他自知写不出像样的诗句，只得吟诵一句先人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聊表心意。
甚至有一件搁置了近二十年的凶杀案，也被他在卷宗里查到了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之下，将凶手抓捕归案。
怀恨在心的大户立马吩咐手下去报官，由于和县太爷有些交情，很快一队官差就带着镣铐来到了这里。
于是从不求情的他难得找了一次白寨主，白自敬自然不会在乎一个没油水的穷书生，就下令放了对方。
那俊美公子微微一笑，道：
“有劳姑娘了。”
古人劝学，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不瞒大人说，这些银子就是临走时白自敬赠与我的本钱。”
说完就将食盒放在宽大的书桌上，一向能说会道的她，再也无法多说一个字。
之后又是三两句，要被砍头的人就变成了这两位。
虽然白玉娘对这位先生十分不舍，但她也知道老师有着自己的理想。
但在成化吉看来，读书人自当严于律己，当以造福百姓为目的，而非是去追求颜如玉黄金屋这类荣华富贵。
说完他那边也没声了。
成钦差之所以对老秀才担忧，除了对方曾救过自己一命外，还有一股子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关了大概一个月后，吃了一顿油水足的早饭，又被推到了菜市口。
就在这时，成钦差叫住了老秀才，并将之前被官差收走的银子递换还给他。
老秀才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成某当日进京赶考，路过贵地，被姑娘山的匪寇掳进寨子，他们见我身上没多少银子，就要扔到山林喂那豺狼虎豹。
那位身穿绯红官袍，胸口绣白鹇的官员，开口为老秀才解了惑：
她心中隐隐有股失落闪过，略一思索，开口询问到：
正是怀春年纪的女子，遇上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长相也极为出彩的男子，若说全无半点心动是不能的。
成钦差略一犹豫，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老先生，与匪寇同流，终归不是我辈读书人该走的路，还望老先生尽早抽身，以免以后再像今日这般，惹火烧身。”
老秀才这才战战兢兢收下了银子。
他这才想起，大概七八年前，山寨确实掳了个读书人，对于这种事，老秀才向来不会过问。
然而官府的文书，又岂是随随便便能给的，那看起来不甚值钱的一个县令印章，市场行情价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更何况是眼前这种五品官员的印章。
忠言逆耳，老秀才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捋了捋胡须，笑道：
“多谢大人关心，老朽当日险些饿死，是望石寨的白大当家赏了口饭吃，虽然圣人有过‘舍生取义’的教诲，但怎奈老朽终究是肉体凡胎，抵得住诱惑却抵不住腹中空空。
不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善念的一举，如今竟救了自己一命。
知县被斩，新任知县调任需要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县里大小事务，只能由巡抚钦差成化吉暂为代管。
千粟馆，取自“书中自有千钟粟”。
之后这位成秀才当年及第，位列三甲，之后一路升迁，直至现如今的五品大员。
这时，新县令也已走马上任，成钦差完成了自己在这里的使命。
在王朝，开办私塾可以不需要官府的文书，甚至连像样的教书先生也可以不需要，只要识字就行。
等屋内传出“请进”后，她这才略一整理衣衫，轻轻推开了房门。
虽说老秀才没做什么坏事，但整日与山贼为伍，难保不会有朝一日被连累进去，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所以在白自敬让她给那位客人送饭时，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位自称姓成的官员，说完又是一礼。
毕竟在这个时代，普通百姓能做到识字，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
老秀才受宠若惊，只觉得对方看着眼熟，却压根想不起来是谁。
白寨主念及这些年他对女儿的授业之恩，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临走前还给了一笔不菲的酬劳。
“我爹让我给公子送些吃的。”
理由是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学生了，若再待在这里，不免有些蹭吃蹭喝的嫌疑。
短短三天内，县衙积压的百余件案子，除了几个无从考证的陈年旧案，剩下的都被其处理得干净漂亮。
百姓们见这位令他们敬佩的大人亲自为私塾题字，加上老秀才收费公道，便纷纷将孩子送到千粟馆。
在成化吉的帮助下，老秀才寻得了一处合适的庭院，稍加修缮就可以作为教书的私塾。
白玉娘等了一会都没等到下文，壮着胆子抬头看了眼，发现对方早就低头继续看起书来。
如今对方能迷途知返，多晚都不算晚。
房屋是临时腾出来的，面积不大，却被书桌和书架占去的大半，唯一一张木板床被放在角落，略显单薄。
对方完全不似寨中其他人生得五大三粗，而是英俊得有些不像男子，并且举止文雅，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躲在老远看热闹的大户欢喜到不行，这次连孝敬钱都省下了。
成钦差先是雪中送炭，如今又是锦上添花，这让老秀才怎能不激动？
……
更别提自己那段时间三天饿九顿，掉的七八斤肉，更是吃多少山珍海味都弥补不回来。
料想是哪个倒霉的平头百姓，遭了无妄之灾，于是第一时间阻止了行刑。
在他看来，唯有“千钟粟”才合自己的意愿，这也是他为官以来一直的追求。
不成想无意间竟救下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也算是天理循环了。
“不知公子在看什么书？”
男子放下手中书籍，看向女子，眼中含笑道：
“一本小众书籍，名为《书玉录》，挺有趣的，姑娘有空可以看看。”
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白玉娘心跳得更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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