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希言的毕业设计做得毫无波折。

事实上,大四的毕业设计通常只是形式而已。大部分同学都已在工作,每周回学校一次给老师查看进度,时间也是下午五点以后,学校很体谅那些已找到工作的学生。

希言选择的是设计插图画册,手绘的水彩画,然后在电脑上设计排版。

她时常在晚上带回到许玥家里继续做图或者画画,和从前那样,许玥总是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在昏黄的台灯下,她会轻言细语地给出建议,欣慰地鼓励着希言,也和从前那样,许玥会握住她的手,教她染色,教她不同的描线方式。

很多次,希言都忍不住回过头去亲吻许玥,感受着她温柔而缠绵的回应,手中的画笔还来不及放下,一滴颜料落下来,染在画纸中央,如同缱绻的泪水正在缓慢地晕开,刚裱好的画纸又要重新换,但仍然是满心的喜悦甜蜜。

在那之后,许玥又开始频繁地去医院,她迅速又变得情绪不稳定,这一次不再是注射激素之后的喜怒无常,她如同承受了重压一般的阴郁与疲惫,又时常地紧张不安。

看着她终日受煎熬的模样,希言很想陪她一起去医院,却又被她断然拒绝,

而在学校里,希言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时常去她的工作室里陪她,只是担忧地从门口望去,眼看着她脸色阴沉地走出去,眼看着她在给别的同学检查毕业设计进度时,那种异样的心绪不宁。

希言唯有替她包揽全部的家务,为她清理好地面和洗浴间,为她整理她的书房和工作台,然后等她回家以后,看着她疲倦不堪地躺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为她卸妆和换衣服,又端过炖好的汤,哄着喂她喝下,然后缄默地陪在她身边,或是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

尽可能地,以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去仔细照顾许玥。

劳累并不是没有,可是希言甘之如饴,这是生命里有如信仰一般珍视的人,她为得到这样的贴身照顾她的机会而时时感到幸福与满足。

夜晚,许玥也变得沉寂了起来,一如她过去的冷静和自持,她只是抱住希言,然后温柔而又果断地阻拦住那些爱抚,希言也尊重她的意愿,仍是如从前那般,躺在她的怀里,平静安然地与她相拥而眠。

然而,她的噩梦却是更为频繁地出现,在唤醒之后那种哭声也很难平息,希言唯有沉默地将她紧紧抱住,任她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压抑沉闷地哭泣,如同在坚忍着某种酷刑一般的惨烈和绝望。

唯有在一个平和的夜晚,熄了灯以后,互相依偎着在轻声聊天,见到许玥此时的娇柔可人正是一如寻常,希言忍不住又亲吻了她。在那个绵长细腻的亲吻之后,希言忽然觉得内心的温度正在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在缓慢上抬,如潮汐一般,冷却之后又不受控地再次涌现。她开始热切地注视着许玥,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中,有种莫名的渴求。

于是,希言鼓足了勇气,声若细蚊地对许玥说:“我很想你….”然后抚开她的睡裙,将炽热的手心熨贴在她光洁而冰凉的肩膀上,不敢再说话。

那是希言第一次主动的索求,许玥立刻就明白了,她一言不发地拿开了希言的手,然后怜爱地抱紧了希言,细致地,以最柔情的方式满足了她。

但这样的幸福早已超越了希言的期待,她承受不起,唯有无助地靠进许玥的怀中,开始簌簌流泪。

许玥也意识到了,她轻吻过希言那滚烫的泪水,如梦中呢语一般地轻声对她说:“我在很久以前,好像就认识你。”

“你认识的不是我。”

“不,是在那之前,更为久远的过去,也许那时我还是一个寒窗苦读的白衣书生,你是我窗下那株粉色的西府海棠。夜晚,你在月色下沉睡,我在绢帛上画下了你。”

“后来呢?”

“后来,你到了凋谢的那一天,我捡起了你的花瓣,藏进我最爱的那本书里。后来,我也老了,在某一个夜晚,我打开了那本书,看到了那些粉色的花瓣,一如从前,然后就想到了你。”许玥用柔婉的声音在缓慢讲述着,仿佛在讲述一个恒古不变的传说。

“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希言也笑着看向她,“或许,从前你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我是你家池塘里的一尾金鱼,在每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我都期待你梳妆打扮好,期待你来到花园,然后你坐在池塘边赏花,在桥上赏风景,而我却躲进桥下的水波里,惊喜地注视着你的身影。”

“然后呢?”

“然后,就到了你出嫁的那天,我又看着你身着凤冠霞帔,被一顶花轿接走,嫁给了你的心上人。”

“那你呢?“

“我仍然是住在那个池塘里,每天怀念着你的身影,我游在水中,所以,没有人能看到我的眼泪。”

“其实那条金鱼并不是你,因为你不会游泳。”说完,许玥吻过了希言再次滑落下来的泪水,又笑了起来。

“是的,我比那条金鱼幸福多了,我这一世终于能和你在一起。到了下一世我还要和你在一起。”希言也笑了起来,又低头埋进她的脖颈,再次呼吸着那种熟悉的花香味。

“会的,你还会和我在一起的。”

“不过到那时候你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我还会认识这个。“她又吻过了希言额头上的那道疤痕。

之后,许玥平静了几天。然而仅过几日,她又如同要上刑场一般,不定时地开始在家痛哭,不同于去年,那种隐忍着一切并且时时心怀憧憬。

此时,希言只有痛心地抱住许玥,不断地安慰着她,如同在洗脑一般,重复地告诉她,你不要有压力,你还有我,我也可以替你生个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希言都是那样压抑紧张地陪伴着她。直到了后期,许玥的情绪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希言都已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安抚她。

唯有无措地看着,看着她坐在地上披散着头发,无休止地痛哭,看着她神经质地尖声吵闹,看着她猛然将所有的颜料都拂到地上,又拿着书砸向画架,或是一张接一张地撕着画作,希言已不敢阻拦。她曾尝试过一次,手臂上竟然被她抓出几道血痕,那样的激烈,让希言深感恐惧。

那一刻,希言都不能想像,这个人曾经还是讲台上那个沉静优雅的,为学生所崇敬所喜爱的老师,也还是自己那融合了所有的理想形象,如同木棉树一般炫目美好的心中挚爱。

唯有一次,许玥在爆发的时候,突然不间断地哭喊着说:“我很害怕,我真的很怕。”

此时,希言已是为她的哭闹声震撼到了麻木状态,完全不知所措,她茫然地躲进另一个房间,锁上门,等待,等待着她平息下来,再去替她收拾残局,看着她目中无神地呆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却又不敢对她说话,只是转身走开,去为她继续做饭,煲汤,再小心地端到她的面前,也不敢再哄她多吃。直等到夜晚,在熄灯之后的一片漆黑之中,才敢无声地拥抱住她。

疲惫,忍耐,沉默,陪着她度过了这样一段特殊时期。

直到数年之后,希言也亲历了那些复杂的检查,亲历了手术台,亲历了在冰冷的器械下,那种无可避免的粗暴与疼痛,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许玥,希言才突然能联想到,当时她所害怕的会是什么,大概有如她那些噩梦正在重现一般的恐惧与绝望。

每在回忆过后,希言又总是无法控制地心怀愧疚,她后悔自己当时的无动于衷,即使被许玥攻击得遍体鳞伤也应要拼命地拥抱她,安慰她,告诉她不要害怕,让她时刻感受到自己的陪伴,待到她平息之后,也应该温情脉脉地为她擦干眼泪,梳理好头发,为她换好衣服。在她那短暂而又苦痛的人生中,自己实在理应再多给予她一些温暖。

五月,许玥在情绪平稳的一天,突然拿过一张卡塞进了希言的手里,不等希言有所反应,她用极快的语速说:“今年你的生日,我不能陪你过了,想送你一件礼物,可是我看不出你喜欢什么,你也什么都不缺。所以,这张信用卡你留下,自己买件礼物,或者,等你到了英国以后可以继续用,密码是我的生日,每个月我会替你还账。”

“不,我不要,我确实什么都不缺,我什么都有。”希言为她这个举动感到震惊。

“我知道你什么都有,你缺的唯有安全感,可我不知该如何给予你,我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希望你一直记住,从今以后你还有我,我会长久地陪伴你。”

“不,你不用这样的方式我也会记得。”

“你留下,你送过我那样多的礼物,我却什么都没有给过你。”她低垂着眼帘说着这些话。希言却很想说,其实你给我的已经太多。

但她却明白许玥此时的心意,于是又告诉她:“等我明年过生日,你送我一副你的画好不好?虽然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作品。”

说完,希言笑了起来,被索画,是所有绘画专业的人最为心照不宣的苦恼,可是希言却笑得十分坦然,她知道许玥不会拒绝。

许玥也很有默契地笑了,说:“好,明年的生日,我一定送给你张画,记得以前我也答应过你的。”

那时,希言的毕业设计已近尾声,签证也已经顺利办下来,她需要回家去处理很多事情,此时许玥的手术日期也被确定,她近期也必须回到她父亲的家里去休养,接受更为精心的照顾。

搬走的那天,许玥不在家,希言最后一次为她清理了地面,清理洗浴间,然后如从前一般,为她炖汤,然后整理厨房,最后将那张信用卡和钥匙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希言十分地理解并感怀许玥的这份情意,可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她还没有习惯被人以爱意来善待,许玥给予过的那些陪伴,关照和指教对于希言来说,已是过于隆重,她理应付出自己的生命才足以回报,她只是担心今生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那段海棠花和金鱼的对话,她们都觉得是在讲自己的故事,但是说出来的却是对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