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城外大兴土木,于城南码头区处设立临海的箭楼和木垒,大幅加强防守的力量。由于不断有败军逃来海盐,令兵力一直在增加,刘裕和屠奉三决定把防守的范围扩展往整个码头区,以背靠坚城的优势,在两边各挖出三道箭壕和陷马坑,只留下狭窄的信道,敌人来时只须守以强弓劲箭,便可稳如铁筒,使无左忧。原本部署在城墙的百多座投石机,半数被推至城南外,以加强岸阵的防御力。
五艘运载粮资的货船于御货后立即开走,返回沪渎垒去,由四艘双头舰护送一程,余下的四艘双头舰仍泊在码头处。
海盐城的北府兵人人晓得眼前正是生死关头,兼之城内粮资充足,又对刘裕有十足的信心,故只要能走动的人,都落力投入到诸般防御工事,每建起一座箭楼,大家齐声欢呼,士气高昂,团结一致。
刘裕和屠奉三坐上帅舰“奇兵号”在海面巡弋,视察海盐一带水域和沿岸的形势,以拟定作战的策略。
在指挥台上,屠奉三仰观天色,道:“这几天天气颇不稳定,随时会下一场雨。”
刘裕点头同意,道:“这于我们有利亦有害,利于防守,却不利我们渡过海峡去接应会稽和上虞的兄弟。”
屠奉三笑道:“我却认为利多于弊。风浪是对战船的挑战,愈恶劣的天气,愈能显示战船的性能和驾舟者的本事,在这两方面,天师军是无法和我们相比的。”
刘裕扫视海峡另一边的海域,沉声道:“敌人的战船队虽是良莠不齐,可是在数量上却占了压倒性的优势,我们却是每失去一条船都对战斗力生出影响,形势并不乐观。”
老手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小刘爷有海战的经验吗?”
刘裕坦言道:“没有试过。”
老手来到他另一边,深吸一口寒凉海风,信心十足的道:“海战和河战根本是两回事。在海面作战,既没有顺流逆流之分,甚么铁链锁江、水中木栅、连船拦江、起浮桥、斗楼、立?椿那一套全派不上用场。海战讲的是风向、海流和潮汐涨退。在现今的情况下,我们根本不用怕敌人船多,皆因我有泊地而对方没有,只是这点,已令敌人不敢久战。在这样的形势下,决定胜败不在船只的多寡,而是对开战水域情势的掌握、战船性能的优异。在广阔无边、风高浪急的海战场上,我有把握只凭‘奇兵号’和沿岸军阵的助力,已可令敌人狼狈不堪,何况尚有八艘战力强大的双头舰助战。”
只听老手的语气铿锵有力,便知他对海战有必胜的把握。
屠奉二欣然道:“我完全同意老手的看法,那等于高手、低手之别,‘奇兵号’便像燕飞,只要敌人无法形成合围之势,试问谁奈何得了燕飞呢?”
老手傲然道:“天师军的所谓战船队,连低手的资格也称不上,只是一群从没有水战经验的生手,但我绝不会轻敌,只要他们敢来犯我,我老手会全力与他们周旋。”
刘裕听得轻松起来,问道:“假设敌人以战船封锁海峡对岸,我们又有甚么办法呢?”
老手欣然道:“这么宽广的海峡,敌人是没法封锁的,只要我们猛烈攻击,肯定可杀得敌人船翻人淹。海战以战船为众,天师军的战船队中称得上战船的只属少数,其它是由货船、渔舟凑合而成,且欠缺水战经验,小刘爷实不用为此忧心。”
屠奉三点头道:“敌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船数在我们百倍以上,但这亦是他们最大的缺点,一旦失利,将会乱作一团,而我们则如虎入羊群,爱噬哪一头,那一头羊便要遭殃,全无侥幸可言。”
接着沉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短期内天师军的战船必大举来攻,先以战船运兵和攻城工具,准备于城的两边登岸,从陆路进攻我们码头阵地,再以战船从海路正面硬撼我们,只要我们能定下针对性的反击策略,必可重创敌人。”
老手道:“小人有一个提议。”
对这水战高手的看法,两人都不敢不重视。
刘裕欣然道:“请你老兄直言无忌。”
老手欢喜的道:“刘爷真的没有架子,以前我在北府兵,很多事情看不顺眼,都是敢怒而不敢言。至于要说出心中的看法,更是想也没想过。哈!”
接着目光投往海峡出口处,道:“天师军不但船多,而且兵多,一旦让他们同时由水陆两路攻打我们,会令我们应接不暇。最好的方法,是不让他们有靠岸的机会。”
屠奉三鼓掌道:“说得好!我亦有这个想法,只是怕力有未逮,弄巧成拙。”
老手一副当行出色的专家神态,道:“由于海盐有我们小刘爷助阵,徐道覆定会亲率船队来攻。以我的愚见,徐道覆乃智勇双全的人物,必先以船队牵制我们的战舰,令我们无法分身,始会把到陆上作战的部队送上岸。如果我们陷身于敌人这种战术襄,将会处于完全的被动,极可能输掉此战。敌人当然不能在一时三刻之内攻下海盐,却可以破去我们在码头区的阵地,孤立海盐,断绝我们的海上交通,如此我们等若输掉这场仗。”
刘裕和屠奉三同时动容,想不到老手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一番话。
老手神气的续道:“我们拥有的优势,就是可以随时泊岸补给,敌人则一旦用尽矢石,便将无以为继,所以只要我们把九艘战舰分成两组,互相配合下利用广阔的海域,以游斗的方武对付敌人,可尽展我方舰队的灵活性,消耗对方的矢石。当我们从对方船舰的吃水深度得知何为运兵员和辎重的船队,便叮择肥而噬之,保证可狠挫敌人的威风,令徐道覆难在海上称雄。”
刘裕和屠奉三齐声赞好,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细节则由屠奉三和老手作更详尽的考虑和磋商。
※※※
尹清雅开开心心地坐到聂天还身旁,道:“师傅有要事告诉雅儿吗?”
聂天还爱怜的道:“你不来找我这个师傅,师傅只好叫人去找你。为何近来那么深闺,竟没有踏出别院半步。是否生师傅的气呢?遂以此作无声抗议。你以前不是最爱往外闯的吗?”
尹清雅现出不依的神情,秀眉轻蹙的道:“师傅错怪徒儿哩!雅儿怎敢生师傅的气,我只是对出去走走提不起劲儿吧!真奇怪,在边荒当我遇到危险时,都会特别挂念着师傅和别院的生活,所以回来后,我真的想好好的休息。而甚么都不做,正是一种幸福,明白吗?到边荒差点便把我累死。”
往日聂天还最爱看尹清雅向他撒娇,不知如何今天却有点心酸的感觉。给任青媞提醒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就是杀死宿敌江海流。
没有了江海流对桓玄的制衡,他两湖帮对桓玄的利用价值急降下去,而更大的问题是大江帮在边荒得到重生,与他聂天还变成誓不两立的死敌。
自成为两湖帮的大笼头后,他从来没有出过大岔子,当初答应与桓玄结盟,非是没想过兔死狐悲的情况,而是他根本不把桓玄这种世家出生的人放在眼内,致错估了他。
更想不到的是谯纵的出现,令他阵脚大乱,变成目前进退两难的局面。
如何才可以打破僵局呢?
尹清雅讶道:“师傅有甚么心事呢?为何以这种奇怪的眼光看雅儿?”
聂天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因为我舍不得雅儿。”
尹清雅探手抓着他臂膀,摇晃道:“师傅说到哪里去哩!雅儿怎会离开师傅呢?师傅要南征北讨,雅儿便随师傅出生入死,贴身保卫师傅,作师傅最忠心的小亲兵。雅儿再不是昔日的尹清雅,我曾和最厉害的人物交过手,甚么燕飞、向雨田,通通不害怕。若再遇上楚无暇,肯定可杀得她弃甲抛戈而逃。我可不是夸口,不信放马过来,试试雅儿的功夫。”
聂天还一颗钢铁般坚硬的心,被尹清雅的小女儿情态融化了,哑然笑道:“你不再害怕杀人了吗?”
尹清雅打了个哆嗦,仍然强撑下去道:“为了师傅,雅儿甚么都不怕。”
聂天还双目射出爱怜的神色,轻轻摆脱被她抓着的臂膀,探手抚着她头顶,慈祥的道:“可是雅儿终有一天要嫁人,嫁了人后怎还可以留在师傅身边呢?”
尹清雅不知如何俏脸飞红,欣然道:“那雅儿不嫁人好哩!”
聂天还捏了她的脸蛋一下,然后把手收回。这是他当尹清雅仍是孩童时最喜欢的动作,自她长大后,已没有这么做,想不到今天一时感触,又捏她可爱的脸蛋,便像往昔欢乐的时光,倒流回来。叹道:“你这个丫头,想瞒过师傅吗?你如决定丫角终老,师傅第一个不容许。坦白告诉师傅,你是不是看上高彦那小子?”
尹清雅连耳根都红透,垂首嗔道:“师傅是坏人来的,怎可以问雅儿这般羞人的事。”
聂天还坦然道:“因为我再没有时间。”
尹清雅娇躯遽颤,抬头朝他瞧去,失声道:“师傅!”
聂天还像不晓得她在看他,目光投往窗外烟雨蒙蒙的洞庭湖,道:“你到边荒去之后,令我想到很多以前没想过的事。雅儿终于长大了,还为了情郎离开我。”
尹清雅听得差点哭出来,大嗔道:“人家只是出去散心解闷,最后不是回来了吗?高彦那小子……那小子也不是我的情郎,他……他只是朋友嘛!”
聂天还呵护的探手搂着她香肩,陪笑道:“师傅没有丝毫怪责雅儿之意。姻缘这种事非常奇妙,非是人力所能左右。坦白说,我对高彦一向没有好感,可是自得知谯嫩玉在精心布局下仍没法奈高彦的何,想法便改变过来。说到底,嫁他的人又不是师傅,怎到师傅来评定他是否好夫婿。我聂天还只是草莽之雄,并非世家之主,为徒儿挑婿绝不用讲甚么门当户对,只要雅儿喜欢便成,雅儿的眼光肯定错不到哪里去。”
尹清雅以难以置信的神色呆看着聂天还,试探的道:“师傅的意思是……”
聂天还断然道:“我的意思是雅儿爱嫁谁便嫁谁,纵使那个人就是高小子,我聂天还亦不会反对。”
尹清雅失声叫道:“这是没有可能的,师傅竟鼓励我去嫁给高小子,师傅是否在试探我?”
聂天还苦笑道:“这叫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雅儿你坦白点告诉我,是否想嫁给他呢?”
尹清阵脚大乱,粉脸通红,无点头又摇头,心乱如麻的低声道:“我不知道,和这小子在一起时确是刺激好玩,但嫁他是另一回事嘛!教雅儿怎么说呢?”
聂天还呆瞧着她,好一会后,柔声道:“我不是要你立即下决定,好好的和他相处多一段时间。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雅儿的冰雪聪明,终有一天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尹清雅愕然道:“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师傅是要邀那小子到两湖来吗?”
聂天还淡淡道:“刚好相反,我是要你到边荒集探访他。”
尹清雅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天还道:“此事必须保持机密,只叮让你郝大哥知道。当我麾军江都,你则坐船到边荒集去。”
尹清雅嘴唇轻颤,半晌后凄然道:“师傅有甚么事瞒着雅儿呢?在这样的情况下,雅儿绝不会离开师傅,半步也不叮以。”
聂天还哈哈一笑,道:“傻丫头,师傅纵横天下,谁人能奈何我?若我要你为我担心,我还用在江湖上混吗?我今次着你到边荒集去,首先是为雅儿的终生幸福着想,其次是我需要雅儿为我向荒人传达一个至关重要的口信,所以你不去是不行的。”
尹清雅泫然欲泣的道:“师傅你不要骗我,我晓得你遇上麻烦了,否则不会违背自己心意的要我嫁给高小子,更找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来哄人家去边荒集。”
聂天还微笑道:“你太小觑师傅了。昨天我接到消息,果如雅儿所料的,荒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大破屯驻北颖口的燕军,斩杀宗政良和胡沛。只从这点,可看出雅儿看高彦这个人看得很准。比高彦有本事的人或许很多,但像他这般鸿福齐天的人肯定绝无仅有,我对他真的改观,这些话全出自师傅的肺腑,没有一字是虚言。”
尹清雅兴奋鼓掌道:“真的赢了哩!”旋又愁眉不展道:“师傅又遇上甚么麻烦呢?”
聂天还从容道:“要争霸天下,当然不会水到渠成那么容易,有所求必有所失,要我屈处两湖,作一个地方帮会的龙头老大,我聂天还是不会甘心的,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曾尽力尝试,我才会甘之如饴,只有这样,人生方有意思。”
尹清雅涌起不祥的感觉,颤声道:“师傅!”
聂天还道:“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雅儿。边荒集看似危险,事实上却是当今乱世中唯一的乐土、最安全的地方。除非慕容垂能击垮拓跋圭,否则谁到边荒闹事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尹清雅终于洒下热泪,扑入他怀里,饮泣道:“师傅说甚么都没有用,雅儿是不会离开师傅的。”
聂天还出奇的冷静,轻拍她背脊,笑道:“雅儿不要哭!快起来!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师傅要你帮一个大忙。”
尹清雅勉强坐好,神色凄凉。
聂天还以衣袖为她拭去泪渍,轻描淡写的道:“雅儿你帮我去告诉荒人,只要雅儿一天留在边荒集,我绝不会动寿阳半根毫毛。”
尹清雅一震道:“师傅!”
聂天还欣然道:“看师傅多么听你的话,你告诉我不要去惹荒人,我便不惹荒人。你该高兴才对。”
尹清雅失声道:“那雅儿岂非要留在边荒集作人质?”
聂天还笑道:“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好吗?谁舍得拿你去作人质,你的高小子第一个不容许。”
尹清雅瞪大美目,道:“那我甚么时候才能回家?人家会挂念师傅的嘛!”
聂天还道:“边荒集乃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你的好朋友高小子更是边荒集的首席风媒,当你得到消息我和你郝大哥返回两湖,且与桓玄决裂时,雅儿便可以回家。”
尹清雅色变道:“桓玄要对付师傅吗?”
聂天还目光再投往洞庭湖,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呢?雅儿到边荒集后,必须忘掉边荒集以外的任何事,包括我和你郝大哥在内。从你踏足边荒集的那一刻开始,人世间的斗争仇杀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好好的和你喜欢的人相聚吧!这便是雅儿对师傅的孝顺和最好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