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陈太初的笑容, 清澈温暖,暖阳一般,足以照亮这阴雨天。
九娘轻声问道:“太初表哥, 阿昕她那样待你,又受了那样伤,你有没有想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陈太初的笑意渐止:“自然是想过的, 在仁在义, 我都应该那样做,若没有这样的念头, 我陈太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他顿了一顿:“可是阿妧, 我也只是寻常男子, 心中也有私念、贪念甚至恶念。若是粉饰一番, 是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比如阿昕的情意至真至深,我情有别钟只会辜负了她,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待她一心一意。我也确确实实这么想过,这么安慰过自己。”
九娘一怔, 眼中露出了些疑惑:“你为何说是粉饰?”她自己也是这么想阿昕和太初的, 也是这么想自己和太初的啊。
陈太初静静看着她,坦荡荡地道:“我的私念,令我只想娶自己心悦之人为妻。我的贪念,令我不肯中途放弃你我两家议亲一事。我的恶念,令我宁可先辜负阿昕,也不愿就此失去问你可愿做陈家妇的机会。所以,阿妧,你看到了,我陈太初自私自利,托辞为阿昕好,实则只是为了我自己,甚至也会令你对阿昕心生愧疚。如此这般,你可还愿意做陈家妇?”
一句句,震得九娘如梦初醒。这样的陈太初,不是她所知道的陈太初,比她想的还要好许多许多。
而她,恰恰停在太初所说的粉饰那里,用所谓的“为他人着想”掩饰了自己的私念,以求自己的心安理得。她只想着将她没法心安的事转嫁给陈太初,让他为难,自己就能逃避开来,继续装扮成一个“好阿妧”,甚至还因此沾沾自喜于品行无瑕!她是错了,她错得比自己想到的还要离谱!
“太初,”九娘深深屈膝一礼:“阿妧知错了,阿妧错得厉害。”
陈太初一怔。
“我视己不明,言己不忠。实在无地自容。”九娘诚恳地说道:“阿妧自视过高,心存杂念,多亏你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我就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伪君子了。太初表哥堪是阿妧的良师益友!”
陈太初苦笑道:“阿妧,我宁可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九娘也不禁笑了:“难道只许你说出你的私念贪念恶念,却要我做一个虚伪小人?”
陈太初失笑摇摇头,看到廊下美人靠并未被飘雨打湿:“坐下说吧。我洗耳恭听。”
两人斜斜面对面坐了下来。九娘伸出手,接了些檐下的雨丝,对着陈太初的耳朵甩了一甩,却没有半点水珠。两人面面相觑一刹,都大笑起来。
若是她心无旁骛,和陈太初在一起,这一世未必能琴瑟再御,却定能岁月静好。
“太初表哥,我今天原本是想要粉饰一番的。”九娘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细细将微湿的帕子叠了起来,叹了口气:“对不住,我也想告诉你,你值得那更好的女子待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若是同阿妧在一起,只怕会被我辜负了。”
陈太初听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从九娘口中说出,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看着面前瑰姿艳逸的少女,苦笑起来。
九娘垂眸道:“我以前总以为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若能离于爱者,方可无忧亦无怖。”
“阿妧,道可道,非恒道。你年纪尚幼,这样想,反而是着相了。”陈太初柔声道。
九娘点点头:“你说得极是,我一贯好强,也没把婚姻事看得太重。商贾也好,士庶也罢,守住本心日子就不难打发。没想到——也想不明白,找不出缘故。”
“阿妧,佛家有缘起一说,也有十二因缘的说法。缘起不由心,缘灭不由己。”陈太初感叹道,若是像阿妧想的这么简单,他也不至于那一眼就坠入网中了。
“缘起不由心?”九娘点点头,略觉苦恼地低声道:“可是不由心,不由己,岂不是如浮萍一般任人摆布任人主宰?喜忧都由人,我不喜欢那样,很不喜欢。”
看着她一脸的疑惑和苦恼,陈太初失笑出声,这是第一次听九娘说她的苦恼,想起她十一岁就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国家朝政宫廷大事,这个九娘,才是最真的九娘吧,让他无奈和心疼。
“你在笑话我么?”九娘脸上一红,她也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陈太初身上自有一种力量,让她平和宁静。
陈太初含笑摇头:“我在笑你和我同病相怜而已。可是阿妧,这样的不由心,不由己,如果视而不见,岂不是掩耳盗铃?又怎么能由心由己?若是害怕喜忧不受控制,难道就宁愿不再喜不再忧?这不就是你方才说的视己不明?你不过是害怕而已,我也这般害怕过。”
“你也会害怕么?”在九娘心里,陈太初和赵栩,似乎从来没见过他们害怕什么,就算三年前对上阮玉郎这样的大敌,他们都斗志昂扬信心满满。
“比你还要害怕。为何害怕?无非是求不得和得而复失。”陈太初叹道:“可不求,怎么知道求不得?就算求不得,也并没有失去什么,又有何惧?若是得而复失,没有得到又哪来的失去?就算失去了,也无非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可得到的或失去的,阿妧,你想一想,无论喜还是悲,也都是我们自己的。正如这庭中之花,开了以后,会凋落,或会被飞鸟啄了,或会被人剪了,难道因此就不开花?万法归宗,不过顺其自然。”
九娘细细听着,太初所言,句句在理,而且多含禅理。可是顺其自然,何其难?
陈太初静了片刻,才问:“是六郎吗?”
九娘愧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天官家考校六娘,意图明显,看起来太后和官家母子在太子妃人选上并无异议。
陈太初看向雨中竹林,那两只肥猫不知道去了哪里。劝解母亲,劝解他人,他皆可娓娓道来,然而,劝解自己,却无从说起,心中那许多的期盼,欣喜,等待,想象,此时尽付东流,才真正体会到求不得之苦。从舌苔苦到心中,苦不堪言。忽然他想起苏昕倔强的下颌和明亮的眼神,还有她干净利落地喊自己陈太初的模样。她受伤醒来,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她的伤和他无关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要成全他和阿妧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同周家定了亲事……是不是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阿妧,我真想自己更磊落大方一些,说些话,好让你知道六郎待你之心,或让你丢开身份门第去争上一争。”陈太初喃喃道:“不过我恐怕做不到这么漂亮,也说不出那些话。”
九娘摇摇头:“太初表哥,多谢你。不用说那些。我之前并非有意隐瞒,我只是——”想起芙蓉池边自己对赵栩说过的话,九娘有些狼狈。她两世为人,□□上头,会的不过一个逃字,存的只有得失之心。她所爱的,不过是她自己而已。
“六郎可知道?”陈太初轻声问。
九娘赶紧摇头道:“不!他不知道。”想到今天官家对六姐的那些话,九娘抿了抿唇:“我六姐就要进宫了。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陈太初一愣,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九娘低头,手中那整整齐齐的帕子,不知道何时被揉成了一团,铺开来也皱皱巴巴的。
“我私心很重。”九娘低声道:“因有私心,才知道两家议亲,对我总是好事。因明白了这份私心,才想粉饰一番,换自己少了愧疚。可依然是因为私心,我不会告诉六哥。”
她看向陈太初,袒露心声:“我不敢争,不想争,也不能争。在我心里,六姐比他重要,孟家也比他重要。他几次不顾性命救我,可是我仔细想想,若是六姐和他都有危险,我恐怕会弃他选六姐。我待他,比起他待我,天差地别。还不如索性无情无义,对他也好,对我也好。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孟妧,你可看清楚了?”
陈太初沉吟了片刻:“阿妧,你这样说,我应该高兴才是。可你设这样的无解之题,妄自菲薄,却也不对。若有人问我,阿妧你和我娘都有危险,只能救一个弃一个,我只能选我娘,非无情,乃大义也。可若是要以我命换你命,我连选都不需选。你这样说若是只为了让自己心里头好过一点,倒也无妨。你是怎样的人,我看得很清楚,阿妧你自己也很清楚。”
若以她的命换赵栩的命,她自然也不会犹豫。那又如何?她还是不会去争,想起一妃两夫人六妾侍,她就想都不敢再想了。
“多谢太初表哥。”九娘折起帕子,站起身福了一福:“请太初表哥见谅,阿妧对不住你,议亲一事——”
“阿妧,你既不争,可愿为陈家妇?”陈太初站起身,掷地有声地问了第三次。
九娘一呆。
陈太初一个深揖:“议亲一事,请阿妧见谅,太初不会停下来。”见九娘还有些懵懂,陈太初微笑道:“你若要争当燕王妃,你我亲事自当作罢。我绝不会夺人之好。可你若想清楚了不争,商贾也好,士庶也罢,汴京城里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合适和你结亲。就算是官家御前,我也会护你周全。你既然贪图我陈家举家和睦,贪图我爹娘亲切通透,贪图有我待你关怀备至,贪图一世安稳静好,你所贪图的这些,恰好太初愿双手奉上。”
“太初——”九娘眼中热热的。
“阿妧,我的私念贪念恶念都还在,你说不争的时候,我心里的高兴远远多过替你和六郎惋惜。”陈太初脸上微红。
“陈将军!陈将军——”两声轻咳后,章叔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惊醒廊下两个梦中人。
陈太初和九娘朝园中望去。
章叔夜眨了眨眼,努力露出自己整齐雪白的牙齿:“官家传旨用膳,请陈将军往夜雪厅。”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这样的恶人,他不想做的。
陈太初笑着对九娘道:“我先过去了。”
九娘看着他下了廊,和章叔夜快步远去。她想过陈太初会失意会难过甚至会愤然拂袖而去,她所有的预想设想,无论是对赵栩,还是对陈太初,似乎都落了空。他们,和她想象中的,和她所了解的,都不同了。
男女之事,原来竟然无从预料吗?九娘这才想起,今日她还没有看清楚赵栩的模样。
***
官家起驾离开苏家田庄时,崇王见赵栩并未请旨留下,反而带了赵浅予要一同回宫,倒有些奇怪,看着赵浅予嘟得高高的小嘴问道:“六郎怎么不留下?你们这社日玩些什么我也没看见。”
赵栩笑道:“往常会一起去金明池骑马射箭,吃吃喝喝。今日下雨,就算了。早些送爹爹回宫。”
官家上了马车,叮嘱崇王:“你看,孟家那个孟忠厚甚是可爱,陈青竟然又要有儿子了。子平你今天跟着我回宫,就去五娘那里好好看看礼部的闺秀像,选上一个,早些成亲生子。你的亲事,可要在六郎成亲以前办了才好。”
崇王笑了笑:“大哥和娘娘是看中了孟家的六娘,要把她许给六郎?”
官家懒懒地歪了下去:“娘娘看着那孩子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也配得上六郎。”
“六郎难道没有自己中意的人?他也十七岁了吧?”崇王摇摇宫扇,不经意地问。
官家想起几年前赵栩请旨要自己择妃一事,叹了口气:“以前倒是说过有那么一个女子,这两年没听他提起,就是有,到时候封个夫人便是。”
崇王笑道:“大哥说得也是,世上哪有什么真情种呢,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过些时候就忘了。”
官家一愣,看向赵瑜,他已经躺了下去闭上了眼。
一个女子而已?过些时候就忘了?官家心中有些闷,疲乏上涌,也合眼休憩起来。
行了没多久,赵栩对福宁殿供奉官交代了几句,一带缰绳,转往金明池方向而去。十多个身穿蓑衣的随从赶紧跟着他打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
app回复评论总是会跳。加在这里。回复书友山长水阔关于驸马仕途的问题。
苏瞻不会让苏昉做驸马,因为北宋驸马只能从事一些虚职,嫁给商贾之家的不是公主,大多是县主,到了神宗朝,因为没钱嫁女儿而选择和商人联姻的宗室几百人。光帽子田家好几十个县主(《社会生活史》)这些县马通常是挂职武官虚职,例如三班奉职、殿直之类的。北宋官制几经改革,相当冗赘。
驸马做监军、监税的很多,一般牵制文武官员(监视作用也有)。苏轼的好基友王诜是驸马,精通吃喝玩乐,苏轼被流放时把自己的书吏高俅托付给了王驸马,在王驸马家,端王同学来蹴鞠,和高俅从球友变成了好基友,王驸马就把高俅转送给了端王。端王登基做了徽宗,高俅后来就做了全军总司令了。这位王驸马有义气,乌台诗案,他也上书帮苏轼求情,后来被贬职,还罚红铜20斤(在北宋这算很大的罚款了)。他有个很糟糕的事,养了很多姬妾,活活气死了公主。公主特别贤惠,从来没约束他。神宗很爱这个姐姐,很讨厌他,但是也木有处死那些姬妾,只是把她们都配给了别人。最后王驸马被贬得很厉害。
想本文里苏瞻对苏昉的期许,是不可能让儿子尚主的。驸马都尉不可能任二府六部实职。像王诜这样少年成才的才子,对于尚主心里恐怕还是失落的,才会放荡形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