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带着陈家亲卫和种家军的精兵约两百人, 分散而行, 从凤翔经过耀州, 绕道庆州, 自盐州进入西夏境内。昨日在静州聚齐后, 方乔装打扮了分批往兴庆府进发。
到了东城门口, 一行人见兴庆府的护城河阔达十丈, 城墙巍峨。城门处西夏庶民男子多秃发, 耳垂重环。守城军士戴着毡盔, 盔顶红结绶,身穿宽袖战袍,重甲长戈, 盘查十分严密, 尤其对汉人打扮的过往商旅,但见到陈太初所持腰牌时,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用西夏话询问了一句。
陈太初既不认识西夏文,亦不会说西夏话, 索性装聋作哑连连摇头。那军士以为他们是奉长公主之命秘密行事,赶紧呵斥庶民让路, 把陈太初一行十几人放入城中。
进了城, 不少地方都有大赵文字, 和西夏文并列而排。街道方方正正如棋盘,颇宽敞,酷似京兆府。酒店茶楼, 商铺摊贩,林立于道旁。若不是来往之人服装打扮有异,倒似回了中原。
按照李穆桃的指点,众人在城内围着小小的皇城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往东门口红花渠边的高台寺去,装作礼佛的香客,细细窥探,又再去了报恩寺、戒坛寺、三香家尼姑庵。直到临近黄昏时分,才到李穆桃所说的崇义坊一家汉人所开的脚店歇息。
种麟进了陈太初的房内,喝了一碗茶,叹道:“二郎你别说,这兴庆府西靠着贺兰山,东靠着黄河,着实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水丰草美,倒可和塞上江南秦州媲美,怪不得又叫凤凰城。若能拿下来纳入我大赵江山,嫽的太太,美得很。”最后一句又冒出了陕西土话。
陈太初笑道:“当年秦朝一统天下时,兴庆府的确归天下三十六郡的北地郡所有。直到本朝德宗时才被党项李氏所占,立国称帝。此处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易守难攻。可惜凭我们这点人,想拿下兴庆府委实太难。种大哥,你觉得这几个寺庙可有什么蹊跷?”
种麟摸了摸自己面上的胡茬:“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待夜里再潜进去瞧瞧。你说那西夏长公主的妹妹,也算是西夏公主,这梁氏为何不把她关在皇宫里?李穆桃为何觉得梁氏会把她妹妹关在寺院或尼庵里?”
陈太初给他添上茶水:“梁氏虽然贵为西夏太后,却是汉人,这一年多往兴庆府迁来近千户汉人,提拔了不少汉臣,党项贵族世家对她甚为不满。夏乾帝所娶的妻妾中,大多是党项各军司的贵女,如今还居住在宫中,和同为党项人的李穆桃姊妹更熟稔。她逼着李穆桃一同领兵出征,留她妹妹在宫里肯定不放心。更何况,李穆桃肯定已经找过一遍了。”
“你说李穆桃打的是什么主意?会不会设了陷阱?伙计倒能得很,刚才送到我房里的兵器全都不差。”种麟一路都在想这件事。
陈太初喝了一口暗沉的茶水,将伙计送来的短剑拔剑出鞘看了一看,沉声道:“的确不差,这家店是李穆桃的,无论是不是陷阱,我都要闯一闯。她待她妹妹很好,不会有假。凭我们这班人的本事,兴庆府想要困住我们,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种麟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意气风发:“你说我们索性去皇宫里把小皇帝给抓了,让李家断子绝孙,灭了这西夏可好?还怕梁氏不把元初交出来?”
陈太初铿锵一声还剑入鞘,随手搁下,看着豪气万丈的种麟笑而不语。种麟挠挠头,站起身来:“走走走,先祭一祭这五脏庙。你这茶省着点喝,那伙计说了,如今赵夏开战,以往一口羊能换两斤茶,如今三口羊也换不到一斤茶了。他家每间客房只给这一壶茶。”
陈太初笑着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跟着种麟下了楼。
兴庆府比秦州城天黑得还要晚一些,亥时的天还有些光亮,城里熙熙攘攘,不少酒楼里还有客人进出。陈太初等人都换上了一身黑衣,等到亥时三刻,见天全黑了,分了四路去探四所寺庵。
红花渠旁的高台寺,因建在三丈高台上而得名,夜晚星空璀璨,高台寺湖面湖水微微起伏,倒映着高台寺的点点烛火。陈太初带着十多人一路躲开巡城的军士,到了湖边,和白天迥然不同,高台寺的高台下,有十几队军士往回巡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每队军士也有二十多人。
“二郎?”陈七压低嗓子喊了陈太初一声:“竟有这许多人把守,会不会?”
陈太初点头道:“这是皇家寺院,有人把守也不稀奇,我们绕到寺后去,看看能不能引开守卫,再入内查探。”
“我们带了三小筒石油,应该够用。”陈七嘀咕了一声。
高台寺的偏殿烧起来后,高台寺湖的湖面也缀上了一片不断流动的红霞。锣鼓喧天,军士们纷纷奔走救火。陈太初趁乱潜入寺后的禅院中,在屋脊上头潜伏挪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发现一个小院子里除了把守的军士外,还有女子的身影,心中大喜,给身后陈七打了个手势。
两个穿着梅花交领窄袖长衫的宫女正用西夏语问院门之外的军士:“发生什么事了?可要搬回庵堂去?”
陈七带着几个人往那院外墙角下又用了一小筒石油,火一点起,院子里的军士们匆匆往外赶了过去。
陈太初悄声无息地潜入院子,绕过廊下两个年长的仆妇,翻过女墙,后头三间禅房,都亮着灯火。
忽地屋里传来一声高喊:“人呢?人呢——?”说的却是大赵官话,声音清脆响亮。陈太初一怔,绕到禅房后头,见那木窗并未糊纸,只有细细木条嵌着。里面一个少女,背窗而坐,秀发披散在身后,正趴在桌上,双手拍着桌面。
“人呢?人呢?”这次她喊的是西夏话。
门锁咔嚓从外面开了,两个仆妇走了进来,只站在门口行礼道:“公主又要什么?”说的却是一口秦州话,陈太初倒听懂了。
那少女啪啪拍着桌子:“鱼!鱼,湖里有,去捞——”两条腿也在地上乱蹬一气。她说话的语气却和小孩子在胡闹一样。
“公主别闹了,那水里的东西如何吃得?您昨天吵着要吃羊肉,喇嘛们已经很不高兴了。等回宫了,想吃什么都有。桌上那面可以吃,还有些糖果,您先吃饭,吃好了再叫我们。”那仆妇耐心劝慰道,却不敢靠近少女。
“不——我要鱼我要鱼!”少女发起脾气来:“阿姊呢?我阿姊呢?桃花桃花——小鱼要吃鱼——”她放声高喊起来。
“长公主随太后出征打仗去了,过些天就来接您,您别——”
话没说完,少女腾地站起身,那两个仆妇立刻闪身退了出去,咔嚓又把门锁了起来。少女慢慢靠近门口,贴着门听了听,又开始大力拍门:“我要鱼我要鱼——”
外边的仆妇也大声道:“院子外头烧起来了,老奴去看看就回。”听声音是嫌她烦退远了一点。
少女又喊了几句,拍了几下门,边喊边往后窗走来。陈太初吓了一跳,闪在一旁,不由得疑惑,她这几句似是故意叫喊,并不像那个一直只有三岁心智的孩子。李穆桃说她做个傻子挺好,又是什么意思?
一双嫩白的小手握住细长的窗栅,摇了几摇。
她是想逃出来?
陈太初侧耳听着周围动静,转身抬起头,对面屋顶上趴着的陈七对着他比了个没事的手势。他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从木条缝隙里扔了进去,轻轻打在她腰间。
那双手顿了一顿,少女轻轻压低嗓子问:“谁?”
陈太初探出半张脸,看向窗内。
虽然背着光,但陈太初依然看得清楚,窗里的少女贴着窗栅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极大,正盯着自己眨也不眨。
他刚要开口,那双眼已泪眼朦胧。
“陈太初!”少女轻声喊出口,一张小脸紧紧压在了细木条上,脸颊被挤压得变了形。她轻呼一声,缩回了手,这木条缝隙很小,她急着往外伸手,卡疼了手指。
陈太初浑身一震,打了个寒颤,凝目看窗口的她,实在记不起幼时的穆辛夷长的什么模样,她又怎么会认出现在的自己?这种连名带姓的喊法,在他幼年离开秦州的时候,是有一个小女孩,哭着追着喊着陈太初。后来也曾经有那么一个少女在冬日雪后的廊下这么喊过他的名字,脆生生的,决绝又倔强。陈太初眼中一热,轻声唤道:“阿昕?”
少女轻轻退开了一些,笑得双眼弯如月牙:“是我!”她双颊和鼻头都被木条压得微红,转瞬瞪大了眼,又压上了木条:“陈太初?!”
陈太初回过神来,面前的少女绝不是苏昕。
“穆辛夷,是你吗?我是陈太初,你姐姐托我来救你。”
少女又笑弯了眉眼,轻声道:“是我,是我啊。我是阿辛。原来是你来救我了。”她揉了揉眼,背着光,陈太初只看见她眼角似乎有星星点点。
陈太初拔出短剑,横于木条上头,手腕一震,木条齐齐断了开来。他轻轻挪开断开的木条。屋里的少女已轻手轻脚搬了个木椅放到窗口,一躬身就轻巧地钻了出来。
陈太初扶住她跳下地,转头看向屋顶的陈七,比了个准备退走的手势。忽地一双手从后面绕过他的肩,环住他的腰,柔软的身子贴紧了他的背。他一僵,手停在了半空,还没想好是要拉开那小手还是要怎么才好。
屋顶的陈七愣了一愣,人没敢动,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可什么也没看见。
穆辛夷将脸紧紧贴在陈太初背上,紧紧地抱着陈太初,一息之后,她濡湿的小脸在陈太初背上蹭了蹭,从他腋下探出头轻声问:“你不背我跑?是要抱我走吗?”
陈太初一动也不敢动,垂目看着她仰起的小脸,含泪带笑的调皮双眼,似乎整条银河都落在里头,绚烂深邃。这双眼,他极其陌生又似曾相识。
“阿辛——”陈太初想说让她先放开自己,那双星眸忽地弯成月牙,眨了眨:“蹲低些。”
陈太初身不由己被她拽得低了下去。少女轻轻一跃,双手已环住他的脖颈,靠在他耳边道:“快带我走,随便你带我去哪里。”气息扰得陈太初耳朵痒痒的,他歪了歪头,颈后汗毛直竖。
陈太初吸了口气,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的软绳,将身后人紧紧和自己缚在一起,沿着墙角疾奔了几步,提气跃上屋顶,冷冷看了还捂着眼睛手指却分得很开的陈七一眼:“走。”
陈七霍地站起,尾随陈太初迅速往寺后退走。不多时,院子里传来惊呼声。
暗夜里,人如流星一闪而过。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
客栈的掌柜亲自将穆辛夷安顿在最好的客房,对陈太初千恩万谢。陈太初到了种麟房中,众人都在等他,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陈太初和种麟细细商量了明日出城的法子,按照和李穆桃的约定,他们只要把穆辛夷安全送到秦州,自然有人带他们去救关押在秦州秘密之处的陈元初。
陈太初站在楼梯口,看着斜对面穆辛夷的客房已漆黑一片,他虽有很多疑惑想问,但想着去秦州还有不少天要同行,轻轻拍了拍楼梯栏杆,回了自己房间。
推开自己的房门,陈太初一愣,见桌旁的穆辛夷正托腮打着瞌睡,看来等了他不少时间,烛火暖暖地投在她半边脸上。
穆辛夷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陈太初,笑了起来:“陈太初,你怎么比我还傻?”
陈太初掩了门,慢慢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摸了摸茶瓶,还是温的,便给她倒了一碗茶,推了过去:“你,和小时候不太一样。”
穆辛夷双手捧起茶碗,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半张小脸埋在碗里,一双大眼抬了起来,看着陈太初眨了两眨。
“你还记得小时候闷在纱帐里吗?后来你一直——”陈太初轻声问道。他想不出来,三岁的心智究竟是什么样,只能肯定不是眼前的穆辛夷的模样。
穆辛夷放下茶碗,顾不得唇上水润:“记得啊,一直记得你。陈太初!你为何说话不算数?”她拧起眉头,委屈地问。
“不算数?我说过什么了?”陈太初的确想不起来三四岁的自己曾经说过什么,连她的模样都早已想不起来了,看到她才模糊记起那双极大极大的眼睛,和那跌跌撞撞追着哭着喊陈太初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
“是你说要玩纱帐的,是你害得我被闷住的。你回开封前,不是来我家同我娘和姐姐说,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像你爹爹那样做个大将军,然后就回秦州娶我做你娘子,照顾我一辈子的吗?”穆辛夷瞪大双眼,探过身子,最后一句话说完,几乎和陈太初鼻子贴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