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殿寝殿内窸窸窣窣之声不断, 并无一丝轻松的氛围。良久后,屏风内两位医官低声商议了片刻, 较年长的那位长叹一声, 拍了拍对面同僚的肩膀, 慢慢转出屏风。
“启禀大资, 请恕下官等人无能, 张娘子催产晚了, 现已是强弩之末——”
苏瞻站得笔挺的身子略晃了晃。殿内众人表情各异。
医官硬着头皮又对老亲王行了一礼:“启禀殿下,张娘子先前小产后未能好生休养,随即又怀上了小皇孙,孕中忧思过多, 劳心劳力,颇多奔波,胎相本已不妥,若无今日突发之事, 也很难足月落地。”
老亲王叹了口气:“生死由命,勉强不得。你们也勿要害怕,本王和赵相、大资都看着你们尽力而为了。只说皇孙还能不能活吧。”
至于张氏, 此时逝了倒是好事, 省得再闹出什么妖蛾子。
“孙医官正在给小皇孙施针。”医官低声回禀。洛阳宫城也设有御医院,偏偏适逢冬至大假, 两位擅长小儿科的医官都告假返乡祭祖了, 他们两个被赶鸭子上架, 若是折损了两条人命, 真是找罪上身,有苦说不出。
苏瞻霍地站了起来,直往后头寝殿而去。孟存看着他的背影,转过眼,和礼部员外郎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轻松之意,垂下了眼眸。
可不是,生死由命。苏瞻即便存了要救张蕊珠一命,耐不得这位最是自作聪明又爱作死的。她定然是知道腹中胎儿的情形不好,才这般铤而走险。至于那所谓的被下了毒的百味馄饨,恐怕是想着要朝自己身上泼一盆脏水。自掘坟墓莫过如是。孟存心里冷笑了两声。
***
寝殿内的血腥味被浓浓艾灸味掩盖了,往返的宫女们见到苏瞻,纷纷退避。屏风外的罗汉榻上,层层软被铺叠,略年轻一些的医官正在给新生的婴儿施针,那婴儿连先前微弱的啼哭声也没了。炭盆在旁边地上一字排开,烘得屋内人全身是汗。
苏瞻只看了一眼,便绕过屏风后。床边的两位医女赶紧让出空位。其中一人的手被张蕊珠死死抓着,半侧半蹲地给苏瞻福了一福。
先前产子用来遮掩的青纱已经撤下去了,深蓝色团花万字纹的锦被显得张蕊珠面色如黄纸,透着淡淡的金色。
苏瞻顾不得避忌,慢慢坐在了床沿,将她的手指从那医女手上掰了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舅、舅——”张蕊珠心中一片混沌:“我的——儿子呢?”她依稀听到医官说了是位小皇孙,她听见他的哭声了。
“乳母来了,在喂奶呢。”苏瞻心中苍凉,语气平静祥和:“你睡一觉,醒来便可见到他了。”
张蕊珠的手指松了松,这身体又麻又木,似乎已经不是她的,有什么轻飘飘的即将离体而去。几天前那医官来诊请安脉的时候脸色就不好,言辞闪烁。后来略一打听,发现那人竟告假返乡祭祖,她便心里一沉。往日总能感受到腹中的他手舞足蹈,这几日却动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没力气。那该死的医官竟用天冷了胎儿犯困搪塞她。
她是没法子了,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看守她的尚宫、供奉谁也不肯替她传个信出去。
“舅舅,我不、不想死。”张蕊珠翕了翕苍白的嘴唇,她喉咙也疼的厉害,倒真像中了毒一样。
苏瞻冰冷的手指颤抖起来,轻声安慰她:“别说傻话。西京全赖你盗虎符,方能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功过相抵,日后你回来舅舅家里,你的三个表兄弟们会好好奉养你的。”
“多谢舅舅——”张蕊珠松了口气,她要歇一歇,是的,只要回了苏家,她就还是苏昉的表妹,一切可以重来。
可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还会不会付出那么多嫁给赵棣?如果张子厚那时候不只是打了她,而是把她锁在家中或者送回福建老宅,她还会不会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
急喘了几口气,张蕊珠骤然瞪大眼,手指掐着苏瞻,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锦被上下起伏了几回,归于平静。
角落里的青铜漏刻巍然不动,精致的龙口还在不紧不慢地泄水,箭壶盖上的铜rén miàn无表情抱着箭杆,水面正指在午时三刻那一格上。
苏瞻看着锦被下苍白的小脸,握着他手掌的细长手指骨节发白,腕骨瘦得戳了出来。有一刹那,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眉州。他也是这样坐在连纸帐都没了的床沿上,只不过是他握着三姐的手,也是这般的瘦,屋子里也有着淡淡的血腥味,被程家人熏的浓香掩盖着,却怎么也掩盖不了。
“不谢。”苏瞻将那手指掰开来,缓缓站起身,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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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蕊珠去了的消息送到外头,虽然小皇孙还在急救中,老亲王已经开始与那位员外郎在商议今日之事如何上表了。若是小皇孙也折损了,总要给钱太妃一个交代,自然是不入册的,尸骨也入不了巩义,该葬在西京,还是送开宝寺,要不要做法事,这些也都需要皇帝和皇太后定夺。至于张氏,就此结案后,苏家能不能迎棺归也需要请示。
又过了一刻钟,苏瞻慢慢走了回来,脸色苍白,看起来骤然老去了许多,眉心的川字纹宛如三根针悬着。赵昪暗叹了口气,今年确实是个大凶之年,阎王要收人,谁也拦不住。
跟着出来的两位医官面无人色,声音发颤:“殿下,赵相,下官无能。”
老亲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到午后家里晚辈们订好的几台戏,原本还要替小孙女相看几个年轻才俊,眼下却只能耗在宫里一整天,越发觉得头有些疼:“如今宫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尚书内省的尚宫福了一福:“殿下,小皇孙这般夭折,按例无需治丧。”她顿了顿,低声道:“若是要做法事超度小皇孙,还请劳烦仪惠郡王妃入宫主理。”
老亲王皱了皱眉头,他的长媳如今确实是西京内命妇之首。
礼部的员外郎起身道:“赵相,按祖宗家法,落地而逝,无福之人,不可治丧,宫中不设道场。若要缅怀,也当由陛下下诏,于开宝寺举行,否则于礼不合,届时只怕台谏也不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昪吸了口气,看向还木然站在屏风边的苏瞻。
苏瞻回过神来,慢慢走到自己座前,盯着那员外郎看。
那员外郎坦然对上他的视线。赵昪正欲打个圆场,内侍引了皇城司的人进来。
那位副都知团团行了礼:“张娘子早间所用的百味馄饨,乃是宫中今日膳食,各殿阁均有按例领用。不过长春殿的食盒入后苑前,曾被两位女史借故查看过。那两位女史现已收押,招认曾被张娘子动用私刑,受过孟皇后恩惠,奉知制诰孟大学士之命,借查看食盒下了钩吻之毒。”
屋内一片寂静。所有的人看向孟存。
“钩吻之毒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入宫的。那两人去过何处,和谁接触过。查。”
苏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温和。
孟存苦笑了起来。这一盆脏水他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只是不知道是张蕊珠搏命阴差阳错真的把命搏完了,还是苏瞻接着张蕊珠要害自己。又或者,是一贯手很长的张子厚?
礼部员外郎的目光变得深邃充满不知名的意味:“殿下,赵相。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明日便要抵达西京,要审核先前洛阳买官和宗室卖田地两桩案子。”
赵昪吸了口气,叹道:“真是巧。”
皇亲国戚和京官重臣犯案,由大理寺和礼部、宗正寺或大宗正司合审,刑部协理。还有四个月就是外戚的孟存,身为正三品翰林知制诰,涉嫌谋害皇孙。明日大理寺、刑部、礼部、宗室俱有人在洛阳,果真巧了。
苏瞻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看着大殿外的昏沉日光,淡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
转眼就要进入腊月里了,茶坊瓦舍里已经都传开了昔日的永嘉郡夫人,曾经的伪帝贤妃,当今西京留守苏郎的外甥女张氏难产身故的消息。
汴京百姓也曾在茶余饭后念叨过这位永嘉郡夫人和吴王的情深意真。当张氏绞杀亲夫的小道消息被小报遮头掩尾地传播开来后,大多数人都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或议论几句最毒妇人心。因而得知张氏和那五皇子遗腹子一并薨了后,不免也有文人疑惑这结局是不是今上斩草除根的手段,可这疑惑只能烂在肚子里,谁又敢吐露半个字呢。
这时洛阳和汴京两处的制科已经结束,应试的人潮却未退散,依然聚集在两京中等候结果,文人们少不得四处访友聚会,不过两三日过后,坊间再没了“永嘉郡夫人”的话题,哪些有名的人物必然能通过制科进入殿试,赌坊关扑开了怎样的盘口,又有哪位大官人准备榜下捉婿,成了茶余饭后的新话题。
月底又下起大雪来,一日一夜后,汴河两旁的树枝被积雪压得低低的,有细枝垂入河中,不堪重负地在风雪中摆得有气无力。
张子厚傍晚时分才出了宫,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身上的大氅迎着风鼓了起来,他伸手将下摆拢住,倒也不觉得冷,翻身上了马。马儿踏着雪,往南边翰林巷方向缓缓而去。
近了翰林巷,远远闻到幽幽冷梅香。张子厚这才想起来孟府有一片梅林,种着不少老梅花。他抬手摸了摸怀中皇帝的亲笔书信,颇有点身为鸿雁的感觉,又有点心虚。官家似乎知道他全部的心思,却又丝毫不疑心他不猜忌他。
他还能时不时见一见她,为她分忧解难,已经再好不过了。张子厚忍不住多吸了两口气,鼻间萦绕的梅香似乎能透到心底。除旧迎新,终于能干干净净迎来一个好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