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麒说道:“你们也该知道我现在的地位,用一句老话来说,那叫位极人臣!这些年大哥忙着打天下,这管理汉部的事情,实际上就是我带头在做。这段时间里我为公为私都赚了不少钱,人家是富拟于帝王,我干脆是富过于帝王。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部民都没什么怨言,因为比起金人治下和宋人治下,他们的生活都要好得多,一比较起来,便不好有怨;而大哥、二哥,以及一干文臣武将也没什么意见,因为大家都忙着打江山呢。”
林翼点了点头,林翎也道:“不错。”
“可是,”杨应麒继续道:“等天下统一了,安稳了,那时就不同了。为何?因为我不认为我们这个政府能够在短短几十年内让所有人都脱贫,便是所有人都脱贫了,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过上满意的生活。有贫富,就会有情绪,国家一旦一统,失去了与境外民众的比较优势,国民对政府不满的情绪就会抬头;国家一旦安稳,后生国民忘记了开创时的艰辛,就不会像张老余、顾大嫂这些老部民一样,因为敬爱我而对我聚敛大量财富表示理解。”
林翎叹道:“你这么说来,倒像天下人都忘恩负义一般。”
杨应麒微笑道:“他们一定会忘恩负义的——如果我认为我对天下人有恩的话。不过不管怎么样,那是我没法改变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如果带着一大笔钱卸任,在我卸任时也许还没人说什么,但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骂——尤其是那些希望官员都是圣人的读书人尤其会骂!这样一来,我在任时聚敛的钱,反而会成为我卸任后杀我的刀了。此刀不去,我便会活的不自在,而且将来赚钱也会放不开手脚。所以我说,如果我想卸任后快活赚钱,现在聚敛起来的钱财便不能不散尽。也唯有先将钱财散尽,将来我才能放开手脚去敛财!哈哈……”
林翎见他露出狂态,抿嘴摇头而笑,林翼却写道:“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杨应麒问:“你是说我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就不赚私钱?”见林翼点头,轻叹道:“我当初哪里会想到这些?汉部的事业,是一步步做起来的,并不是所有事情我都能预料到的。这散尽家财的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清楚,也是到最近才下定决心的。嘿,其实散财这事,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人说起,便是橘儿,我也还没跟她说。”
林翎想了想,说道:“其实你的话也有道理。反正你做生意的手段也很了得,加上你的名声信用,致万金犹如反掌。不过……你认为你卸任后再赚钱,天下人就不会骂你么?”
杨应麒望向窗外,盯着明月想了许久道:“那可难说。不过我最多只能这么做了,难道要我一辈子守着清贫?那我可不干,我宁可被人骂好过。”
林翎看着他,许久,许久,忽然轻轻叹道:“可你真能像刚才说的那样,几年内就从仕途抽身么?”
杨英气一呆,问道:“什么?”
“没,没什么。”林翎道:“我是说,希望你早日卸下重任,我们一起发财。”
杨应麒哈哈大笑:“当然当然,到时候我还要问你借贷本金呢!”
当晚回到津门的家中,赵橘儿见他脸上红红的,问道:“喝了酒来?”
“嗯。”杨应麒道:“今天和林家姐弟说的高兴,便喝了些酒。”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会在吃醋吧?”
赵橘儿微笑道:“你说什么啊!”摸了摸肚子说:“你和林姐姐的事情,我也有耳闻,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我可不想自寻烦恼。”又问杨应麒和林家姐弟说什么说的这么高兴。
杨应麒便将前后的事情说了,赵橘儿听后沉思了好久,这才道:“七郎,你……你真要这么干?”
“是啊。”杨应麒听赵橘儿的语气,倒像她并不赞成一般,有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不舍得这些钱不成?放心,放心!李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他那是夸口,但我是真有这本事。这亿万家财便都花光了,我也能赚回来的。”
赵橘儿说道:“我哪里是舍不得这钱?虽然我是皇家出身,但也挨过苦。便真有一天要和你‘瓢饮箪饭’,我也能熬。再说,我也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杨应麒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赵橘儿叹道:“七郎,不知道为什么,你有些事情想的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又总是显得有些……有些糊涂!古人说:‘明察秋毫之末,不见舆薪’——却不正是在说你么?”
杨应麒问:“我哪里糊涂了?”
赵橘儿道:“你要散尽家财,怕的是平民百姓骂你。但你可想过,你要真这样做,会落得个沽名钓誉之嫌。”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一边笑,一边指着窗外骂道:“这人可真难做!钱不散去要被人骂,钱要散去也要被人疑!”骂了一会对妻子道:“不管他们了!我这样决定,固然是有些怕被他们骂,但也是因为这些天反省后觉得在任上积聚钱财,确实有假公济私之嫌疑。但要是散尽家财他们还骂我,那便是他们苛求了!不管了!只要我心安理得就好了。”
赵橘儿凝视了丈夫半晌,叹道:“七郎,我担心的,不是这些平民百姓啊。如果是他们,便让他们骂骂,也无所谓,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把门关上不听就是了。”
杨应麒大感奇怪,问道:“那你担心什么?”
赵橘儿道:“我担心的,是上面的人。”
“上面?”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上面!我们上面?哈,我们上面……那就一个人了!那……”他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说道:“橘儿,你想太多了。”
赵橘儿问:“是我想的太多,还是我想的没道理?”
“这……”杨应麒道:“貌似有点道理,但……”
赵橘儿劝道:“若你觉得我想的有点道理,那还是别这样做的好。当年萧何不过后方理政,便为了避嫌而自污,你的功绩位望尚在其上,却要反其道而行,实在说不上是明智啊。”
杨应麒一听眉头皱得紧紧的,哼道:“萧何什么都好,便是这点,不学也罢!”
赵橘儿道:“可是……”
“别可是了!”杨应麒道:“这等狗屁明智、狗屁风气,最好统统扫掉才好!”赵橘儿还要相劝,杨应麒道:“橘儿,你别担心这些事情,不去想它,自然就会没事!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哥清楚得很!”又道:“现在天下事正紧,我也没空来理这些了。如何散财花钱这件事情,我已交代了人去办。你安心养胎就是。”
赵橘儿眉头微皱,忽有侍从来报,说船已经准备好了。赵橘儿一惊,问道:“船?什么船?你要去哪里?”
杨应麒见她如此,微笑着安慰道:“放心,我只是让他们准备船,不是今天走。我会留在这里陪你几天的。”
赵橘儿问:“那你究竟是要去哪里?”
杨应麒答道:“塘沽啊。大哥要打燕云,我想过去就近安排些事情。”
赵橘儿道:“前面大哥打仗,你在后方管好补给后勤就是了,为何还要跑到塘沽去?”
杨应麒道:“战争的胜负,不完全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结果。如今秦晋与东海隔绝已有一段时日了,这次围攻燕云,正是将两片大领土并成一片的大好时机。事若成则我汉部开邦立国,直上九霄,事若不成则恐怕有东西分裂之祸,所以不但不能败,而且不能拖!后方之事我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在东北根基已久,又得民心,有我无我都无所谓。但我若到塘沽去,或许能就近帮大哥理顺一些战前战后的事情。而更重要的,是一旦东西两大板块联系上,我好第一时间安排各项大事。”
赵橘儿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只是什么?”杨应麒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赵橘儿道:“我……我怕你功劳太大了。”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笑道:“橘儿,你什么都好,便是有时候恁小心了。放心放心,我大哥不是你九哥,这些事情,我们都有默契的,否则如何走得到现在!”
赵橘儿听了丈夫的话,沉吟半晌,轻叹道:“好吧,我……我相信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