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悄悄的离京赶往漠北,亦是悄悄的回京。
她回来了,却是,再也不愿入住宫内。
城门外,冬月清影。
她跪在我身前,她的身后,是那人的冰柩。她的眸光一如她的容颜,波澜不惊,无喜无怒。
风声自耳畔呼啸,我看着她,许久许久,方能勉力镇定,淡声问:“你说,你不回宫?”她不回宫,她还能去往哪里?
她道:“亏了慕容相,圣上该得到的已然得到。自此,圣上就只当,篱落此人,当真是死了吧。”风声晃了惨淡月色,月影绰绰,映出的,竟是她如花笑颜,她真的是在笑,一瞬间,我看着她不合时宜的笑,漫生层层恐惧,袖袍内的手紧握成拳,再紧握成拳,生生克制住要将她死死拥在怀里再也不放她离开分毫的冲动。
她就那样笑眸看我,说:“其实,篱落,真的是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那个人的死,于她,如何不是天塌地陷?
那一刻,漠北的大雪中,她抱住他,恸哭失声,满面涕零,满面惊惧。那是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曾见过的她。
那一刻的她,哭如孩子。似的,只是个小小的女孩,将所有哀怒悲伤尽情发泄。
那人走了,带走的,是她一颗孩子的心,带走的,是她所有的依赖,所有的喜怒哀乐。
一路从漠北行来,她不笑不悲,只是守在那冰柩边,一直一直的弹古筝。
一直一直的,只弹一支曲子。
那是古老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乐音苍茫,九天共旋。
幼时,她与我将那诗经典故。她说,东海一隅,有扶桑山,扶桑山中有女巫谷,女巫谷中有女巫墓,外来者于谷中偶遇一女子,该女披发长裙、相貌清丽,遂生情缘,待得东方渐晓,女子轻歌一曲,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又指天为誓,情定三生。外来者醒来,不见女子,唯见石上诗文,方知为女巫之墓,遂自殉于墓石之下,一点灵犀追随女巫而去。
其时,幼小的我,似懂非懂,扯着她宽大的袖袍,问:“姑姑,那人为什么要自我了结性命?”
“因为,女巫死了,所以,他亦不愿独活。”那一刻,我看到姑姑脸上有恍惚的笑肆意绽放,似自语一般的,道,“有的时候,活着,比起死来,更需要勇气。”
当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懵懵懂懂的,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笑,随着她,一起恍惚,一起,隐隐约约的,感受着不知所谓的悲伤与无力。
是六岁时,终于读懂那首诗经的意思,我穿过长长的回廊,在伏波宫的藏书殿找到她,不管不顾的跑过去,将汗涔涔的脸埋在她怀里,对她说:“姑姑,不怕的,你若死了,烨儿也会陪你去死,烨儿也不会独活。”
她沉默许久,取过我手上的诗经,看了看,便是笑了起来,扶正我,道:“烨儿,姑姑不需要你为姑姑去死,姑姑需要的,是你为姑姑赢了这天下。”
然后,她薄凉的手指捏了捏我的双颊,想了想,还是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我听见她叹息一般的声音,轻声道:“烨儿啊,何时,你才能长成姑姑期许的帝王呢?”
再长大后,终是彻底明白,那首诗,那个典故,其实,说的,不过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羡慕莫寻,羡慕那个曾是她师兄,被她想了漫长人生光阴的师兄,后是她贴身护卫,与她相守不离的男子。我羡慕莫寻,可以正大光明的,为她死,为她生。
我想为她死,我想成为她身边,那个能得她回眸,能得她青睐的男子,终究是,不能够。
我唯一所做,只是成为她想望的,我所成为的无情果敢帝王,一统江山。
我曾经深信不疑,只要我登基称帝,我便是可以给她永世的荣耀尊享与安宁富贵。终究是,不能够。
如果能够,何至于,一步一步的走来,受伤的,受害的,受折磨的,都是她?
我是怒慕容凝的自以为是,但是,我更怒的,是我自己。
枉为一朝天子,却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保护不了她。
这一次,我不再退让,我将以我的方式,来保护她,来爱她。纵使与天下人为敌,我亦可遇佛杀佛,逢魔杀魔。纵使得不到她此生的谅解与理解,我亦是甘之如饴。
因为,这个世上,那个在乎她,她亦在乎的人,已然走了,不再回来了。这世上,除了我,昭成烨,再也没有人,如我一般的,爱她,护她。
那个人,不也是心如明镜么?那个人,不也是最后的最后,将她托付给了我么?
“自今而后,你的一切,由朕说了算。”我说完,欺身而去,在她尚未知觉时,点了她的睡穴,提足时,只冷声吩咐,“慕容凝,你应该知道该做什么。否则,别怪朕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夜色寂寂,伏波宫内,将她放于榻上,不曾回头,只道:“暗风,将那个人,送至寒玉潭,自此,寒玉潭是为禁地,违令擅闯者,立斩不赦!”
暗风应声而去。
伸手,慢慢的描画她的容颜,那样的眼眉唇鼻,是记忆中的精致,记忆中的留恋,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细细倾诉:“姑姑,他能为你死,烨儿亦是能够。”
“姑姑,烨儿多么庆幸,你怀了他的孩子,如若不是怀了他的孩子,烨儿是多么害怕,你会随了他,而去。
“就此,抛下烨儿一人于这天地之间,烨儿何其孤独。”
“那一日,你诈死,慕容贵妃一直一直说,你真是死了,你在她面前没了呼吸……”我笑,将满是泪水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轻轻摩挲,“……我不信,我如何能信……我不能相信,可是,那么久那么久,你没有任何踪迹……你不知道,烨儿的内心里是多么的害怕……是真的害怕……烨儿就想,如果,你还不出现,烨儿就一道圣旨,查杀江南所有夜氏活着的人……烨儿想,也许,那个时候,你会出现,不再与烨儿玩捉迷藏……”
我笑了笑:“可是,姑姑,烨儿还是不敢……只要是你不愿意看到的事,烨儿真的是不敢去做……”
“后来,收到你在漠北的密信,烨儿是那么的高兴,只告诉自己,只见你一眼,只要知你好不好?如果,你活得安宁亦开心,那么,我可以放你自由的。”
“去漠北的路,并不顺畅,一路上,有太多刺杀……”我又是笑了笑,将脸颊埋在她肩窝处,嗅着让我痴痴恋了所有成长岁月的气息,“我受伤时,心里竟然在想,千里之外的你,是不是感受到了,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在意我,担心我……”
“后来,临近边城,莫寻便是找了来。”我轻轻吻了吻她的脖颈,“莫寻说,你最近心神不宁,是在担心我……姑姑,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高兴……心头所有的怒,所有的不甘,就这般,在莫寻简单的一句话里,失了踪迹……”
我一早就知道的,对于她,我从来都是易于知足的一个人。
“我承诺莫寻的,放了你与他的自由……”我顿了顿,将手放在她的腹部,感受着那神奇的胎动,竟是心有期待,“……莫寻还是不愿让我见到你,你不知道,莫寻的功夫真的很好,出神入化的好,堪为当世高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力跟上,亦是不为莫寻所觉,其实,我真的只是想再见一见你,哪怕只是在暗处见你一眼,然后,我就可以回京……可是——”
可是,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莫寻倒下了,她肝肠寸断。
她说,她要做他,最美最美的新娘。
可是,她不知,那一刻,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我,看着她肝肠寸断,亦是一颗心,被撕碎了,又拼凑起来,再零落成一地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如刃利的刀子,剐着每一寸血肉。
那么那么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