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不离开我,她将会永远守着我。
于是,我信了。
但是,她还是抛下了我。
抛下我,一人在这偌大的深宫,空旷的宫殿,死一般的沉寂。
“帝姑是聪明人,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做法。”平实甚而冷绝的声音在身后淡淡陈述。
转身,冷眼看向大殿中站立的一真,看他那苍老容颜在灿亮宫灯下裂出满意笑纹,听他道:“现如今,坊间谣言四起,民心动乱,帝姑离开,可固帝位,不失上上之策。对上自该乐见其成才是。”
就是他,是他,让我丢了她,丢了我此生唯一。
怒火瞬间浇灭所有理智,身随影落,利刃出鞘,寒刃直抵一真眉梢,我盯视一真:“一真,联不是先帝。你也别忘了,当年,若非联偷梁换柱,你一真早已身首异处,真个做了那皇位祭奠品。”
一真伸手,慢慢的,挑开眉心利剑,死一般苍老的容颜绽放出诡异的笑,道:“老朽知道,论治国平天下,先帝不及圣上。但是有一样,圣上远不及先帝。”
“先帝为了帝位,可以舍了老朽,可以一纸亲谕说老朽妖媚惑主、颠鸾倒凤、凌迟处死,以正皇统。”一真看向我,“那么,圣上你呢?为了帝位,可否舍了帝姑?”一真又是笑了笑,斜挑眉目,依稀之间,是当年风华之貌,“皇室之人,为了帝位,又有什么是不能舍不能弃的。老朽不恨你父皇,他做了他该做之事,是真正的帝王。老朽想,帝姑也不会对圣上有所怨恨的,不管,圣上做什么。
我冷然收剑,转身,走向殿外。
”圣上,古来成大事者,从来绝情绝爱。“
我负手,看向庭前血樱,真是如她所言,爆出丛丛新绿,荧光幽然。我忽然便是笑了,抿唇,凝眸:”天下,朕要。她,朕也要。“
直觉,她尚在京城。何必去找她,绝好的时机,赌上一赌,赌她待我这心,赌我在她心中之份量。
四月初一,子时,悄然探入慕容府。
万籁俱寂,慢慢的靠近那婴儿房,伸手探开床幔,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那双晶亮的眼,不哭不闹,不声不响,在暗黑中静静的看我。心神微动,俯身,将他抱入怀里,小小的手挥舞着贴在了我的脸颊,嫩嫩的嘴唇蓦然咧开,朝我无声而笑。
心,被那笑容烘焙得愈发柔软。轻轻的蹭了又蹭那小小软软的脸颊,在黑暗中与那纯真的瞳光相视:承宁,假以时日,父皇再为你添一个妹妹,你说,好不好呢?
姑姑,那时,我看到承宁笑了,我们的承宁笑了,笑得那么欢那么欢。于是,我看到了属于我们的未来,那么美那么美,就在那不远处,触手可及。四月初二,子时,深宫寒玉潭。
看着那于夜色下,长久立于潭边的身影,我自树梢跃下,低笑出声。
“谁?”那人吃惊,四身时,长剑已然出鞘。
我不以为杵,轻巧避开斜刺而来的利剑,挑眉看向月色下白衣素服之人,男儿之身,却是世间鲜有的美色,眉目如画,皓额樱唇,映着深潭水雾,恰如一副江南山水画。
夜氏之人,从来皆是得天独厚好容色,纵是夜氏十大护法之首的闫寒,亦是不例外。
“狗贼,原来是你,你来得正好,纳命来!”
再次避开闫寒咄咄杀气,我抚了抚袖角褶皱,淡声道:“闫寒,你暗杀朕多次,应明白,休说是你,纵十大护法齐来,也未必是朕对手。”我冷嗤,“朕念人为夜氏之人,自不与你计较,否则,你觉得,你还能活在这世间?还能站在此处,口口声声喊朕狗贼?”
“闫寒,朕问你,以夜氏八十八条人命嫁祸于朕,值得么?”
“散播谣言,让天下人知朕心系帝姑,置帝姑于万人唾弃不齿,值得么?”
“为报人你一人私仇,不惜背叛夜氏祖训,勾结外族,意图征战,夺朕天下,值得么?”
闫寒并不应声,只持剑冷眼看我,满眸仇恨之色。许久,咬牙,冷笑:“值,如何不值,只要踏平你乾昭天下,血洗慕容府,便是值。”长剑悠然指向我,“我问你,他在何处?”
“他!?哪个他!?”我斜斜挑眉,手指指向寒玉潭,笑,“原来,你做这一切,也无非是为了一个夜朝歌。”
“狗贼,你住嘴,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我微翘唇角,做恍然状:“那么,闫寒你呢,杀害手足,勾结外族,夜朝歌若在世,会原谅这样的你?”
闫寒冷笑:“这无须你操心。只要报得大仇,我闫寒自会自刎谢罪,九泉下再去求得他的原谅。”
“哦!?你去了九泉,便是一抹孤魂,自古人鬼殊途,你又如何求得他原谅?”
“……”闫寒的剑,悠然落地,“他……尚在人世?”
“朕何需骗你。”我抬眸,看向京城的夜,是那么无法抑制的想她念她,“闫寒,你要夜朝歌,朕要帝姑。朕与你,无妨来场交易,各取所需。”
闫寒冷道:“我为何要信你?”
“信与不信,在你,朕强求不得。”我笑了笑,转身,回走,“他在相国寺,见到他后,再来告诉朕你的决定。”
我回身走时,闫寒蓦然问我:“你就这般笃定,我还会来找你。”
我点头::“是,朕笃定。”因为,朕太过明白,当一个人执着于某一件事时,其它一切,不过可有可无、可舍可弃的存在。如同,姑姑于我,夜朝歌于闫寒。
当闫寒再一次站在我面前,咬牙,问我:“昭承烨,这一切,是你所设之局?”
我点头,又摇头。
“如此大费周折,你居心何在?”
我笑,仰望苍穹:“你为了一个夜朝歌,何尝不是大费周折。解药,朕会给你,你只需喂他吃下解药,他自会醒来,且不记前尘之事。如此,朕与你皆大欢喜。”
“这倒是,他若是记得前尘之事,于你昭承烨,可不是什么天大的好事。”闫寒冷笑,“谁曾想,我闫寒有朝一日,竟是与你这仇人沆瀣一气。”
“朕倒是担心,朕的解药虽好,可以救命回魂也可以遗忘过往,却是无法改了一个人的性向喜好。”我双臂环胸,上下打量闫寒,“朕诚心闫大护法不妨改扮女妆,定然是风华绝世,不怕那夜朝歌不倾心以待。”
无视闫寒咬牙切齿的怒容,我心情大好,转身,蛰伏回深宫去,只待四月初四,风雨骤变定乾坤。四月初四,是京城难得的明朗春日,晨光洁净,光线明媚,柳絮纷飞,杏花飘香。而我,无法抵制的,想念她,想念得近乎发狂。
也许,人就是这般的奇怪。这一辈子,更早的时候,便是明白自己的一颗心,她在我眼里,是姑姑,又不是姑姑,满心的只是有她,除了她,再无他人。但是,那些的过去,照例可以放任她在京郊佛堂,可以一年不见,只要知道她在那里便是足够。但是,自从那日,那江水深处,肌肤相亲之后,一切便是不一样了。见着她时,满心愉悦,满心踏实。一不见她,便是想念她,近科发狂。
当我一身常服立于伏波宫庭前时,那守在血樱树满是焦急之色的夜氏小十着实吓得不轻。
我看着张口结舌的小十,满心愉悦,抬步走上台阶,道,“嗯,这看家护院得不错,朕回头给你封官司加赏。”
“姓昭的,怎是你一人回宫?我家主子姐姐呢?你将我家主子姐姐怎么样了?你……”
我悠然停步转身,小十当真是可爱,煞不住身形往前急冲,我脚步微移侧开身子,看着小十一头撞在门板上,不觉嗤之以鼻:“小十,说实话,朕分外觉得,这身手甚是丢夜氏护法的脸。”
“姓昭的,你……”小十一张白净脸皮在晨光下五色杂陈,分外可喜,嘴唇颤抖许久,只问我,“告诉我,我家主子姐姐哪里去了?”
“她抛下了朕。”我抬眉看小十,已然怔愣状,便是眉梢扬了扬,从小十身侧踱回殿内。
“姓昭的,你,真的被我家主子姐姐给抛弃了?”更衣装束毕,小十随之入内,听那语气,分明是幸灾乐祸非常,果真,拊掌欢笑,“我就说了,我家主子姐姐那可是天上地下难得一寻的奇女子,貌可倾国,才可袖乾坤,就凭你……在我家主子姐姐眼里,也不过是小毛孩罢了……哈哈……”
我转身,看阳光透过窗棂,映着小十眉目飞拨的青嫩脸庞,平心而论,那么十大护法里,也只有这小十,某些神情,依稀的可见得她的影子。也无怪呼,她看小十时,那般惯于疏离的眸子总也是多了人间烟火的亲昵疼宠。
我琢磨着,开口:“小十,你家主子姐姐,是不是很疼你?”
“你什么意思?”小十倒也是警惕,僵着笑脸,戒备万分的问我。
我平声道:“朕要扣留你。”
“你——”小十看我,半响,便是醒悟,破口大骂,“姓昭的,你别太过分,我告诉你,你即使扣押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得逞,我……我要以死明志,你休想以我要挟我家主子姐姐……你,你真是个小人,不折不扣的小人。”
倒也是说到 做到,手中的剑便是架到了自己脖子上,我指袖,轻而易举,击落小十那架在脖子上的剑。
“你,你的功夫怎会……”小十惊愕的看看落地剑刃,又看我,摇头,“怎么会?明明离宫前,还不至于这般……”
取过架上古琴,递给小十:“替朕保管好。”小十傻傻愣愣的伸手接着。
“朕少时遭刺客暗杀,身中蛊毒,是故这么多年来,蛊毒一直牵制体内真气,出手自是只发五成之力。”
“什么!?”小十悠然惊声相问,视线余光里,古琴从小十怀中滑落,忙错身过去接住坠地古琴,小十趁机揪了我的袖口,脸色猝变,问我,“蛊毒解了!?真是解了?”
扯下小十的手,凝眉,点头:“是,解了。”再看一眼愣愣的,好似受到天大打击,一步一步向后退的小十,我问,“怎么?你对蛊毒好似甚是了解……”
不待我说完,小十悠然朝我狂吼出声:“我自身在西域,你身中什么蛊毒,难道我会不知?我第一眼看见你时,便 是发觉。只是……只是……我没想到,主子姐姐她……她竟然……”小十眸光转而悲怆,“姓昭的,我家主子姐姐是上辈子欠你的么?……她说要回京问个明白,其实,我是看出来了,她舍不得你,她牵挂你,她还是心心念念的要为你解毒……”
“姓昭的,我家主子姐姐待你是那么的好,而你呢?为了你的天下,对我夜氏赶尽杀绝……”
我任由小十发汇,许久,淡声道:“小十,朕爱她。”
小十悠然抬头看我,我直视小十,一字一句:“朕爱她。”
小十看着我,呆若木鸡。
我从小十身边擦身走过,许久,小十追来:“你要去哪里?”
“金銮殿。”
“那我呢?”
“……”回头,看向小十,“夜承宁!?”
小十看我,依旧是一脸戒备。
“七了,朕的太子,取名亦是承宁。也许,你见到太子,会分外喜欢,如果那时,小十你可不可以留下来辅佐太子?”
“你什么意思?你别忘记了,我夜承宁是夜氏护法,辅佑太子?哼,敬谢不敏。”
“小十,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小十看我,翻了翻白眼,道:“我家主子姐姐平安开心。”
伸手,重重的,拍在小十肩头:“朕帮你实现。”
小十沉默片刻,问我:“你……对我家主子姐姐,是真心?”
我挑眉:“怎么,不觉惊世骇俗,有悖伦常?”
小十点砂:“确实是够震撼的。”旋即,摇头,“不过,我相信主子姐姐,主子姐姐既救你,你自是不一样的。但是,你还没告诉我,我家主子姐姐究竟在何处?”
“她与朕回京,又趁朕不备,抛下朕离开了。”
“为什么?”
“因为,她要朕做一个好皇帝,成就千秋帝业。”我喟叹,她终是不懂,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天下,这个帝位。
“你本是帝王,做好帝王本份亦是份内之事。这又与主子姐姐离开有何关系?”小十终是不懂。
“朕不会让她离开太久,很快,她就会回来。”我笑了笑,抬眼看时辰,再过半个时辰,一切便是尘埃落定,“小十你附耳过来,朕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十将信未信,附耳而来。
在小十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丢下再次石化了的小十,我走向金銮殿。
“小十,这天下,是太子的,而太子体内,流的,是夜氏血脉。你身为夜氏护法,自该护太子周全。”“圣……圣上!”当我一身明黄龙袍,站在金銮殿外时,随着小太监惊惶之声,满朝方形急急回头,愣然看来,旋即,俯身叩拜,高呼万岁。
“免了,众卿平身。”步上高阶,于龙椅上坐定,俯眸看去,视线掠过众人,停在为首慕容凝身上,“慕容相伤可是痊愈?”
“臣谢圣上挂念,臣之伤,已无碍。”
我点头。
“朕不在朝中诸日,众位臣工辛苦了。”视线转了转,“怎是未见默默相?”
“启奏万岁,轩辕相近日偶感风寒,居府调养。”
“慕容相,可是如此?”
慕容凝沉默片刻,道:“确是如此臣昨晚曾过府近视,轩辕相风寒甚重。”
“那就宣太医过府为轩辕相好生调理。”
“遵旨。”
“可还有事启奏?”
无人应声,我摆手:“既是如此,退朝吧。”顿了顿,“慕容相且承朕来。”
御书房,我看向跪地慕容凝,问:“说轩辕意图谋反,慕容相可有证据?”
慕容凝摇头:“臣始终未得明证。只——”慕容凝图一迟疑,道,“轩辕相出生江南,原是江南第一庄传人。”
朱笔顿住,心内终于释然,原来如此,夜氏传人,原来如此。
“爱卿,你且平身,朕的太子,在府上过得可好 ?”
“太子甚是可爱讨喜。”
我笑:“难得慕容相说好。”
正说着,殿外传来探子急报:“报——”
慕容凝微微变了颜色,我搁了朱笔,卷起诏书:“宣。”
“启奏圣上,轩辕相叛变,兵临城下。”
慕容凝失声:“果真,是他。”
我稳座,问:“多少兵马?”
“三万精兵。驻扎于城外五里处。”
“旗号?”
“夜氏。”
“区区夜氏,何来三万精兵?再探,再报。”
探子应声离开,我看向慕容凝,笑:“果真如爱卿所言。”
“圣上,此事……”默了默,“请圣上下旨,调集京城守兵来援。”
我摆手:“不过是乌合之众,何须紧张,朕尚有四千御前军几万暗卫不是?爱卿随朕前往城楼观望。”
“圣上,京中守备军统领是方为雄。”
“对,是方为雄。”
“据臣所知,方统领与轩辕相关系非同寻常。”
我哦了一声,举止看去,手指那城外整装精兵,对慕容凝道:“爱卿细瞧瞧,可看什么异样来。”
慕容凝依言看过去,便是变了脸色,我点头:“不错,那阵式,是云楼鬼兵布阵式。三万精兵,朕想,有一半是云楼鬼兵幻化。”
“报——”
“速速报来!”饶使处变不惊,慕容凝也凝也脸色。
“宫外平民暴动,说……说……”
慕容凝喝斥:“说什么?快讲。”
“说,天子恋姑,有悖天道,帝姑者,国之祸害,必得诛之安天下……”
慕容凝脸色猝变:“够了!你且退下。”
“圣上,此事,必是有人蓄意而为。”
“朕下江南时,有人一路暗杀朕,那些人,是云楼人,也有人意欲加害帝姑,那些人,非云楼人亦非夜氏族人。平民暴动,意不在朕,而在帝姑。”
“报——”
我看慕容凝脸色愈来愈沉重,笑了笑,道:“慕容相,你猜,这一次,又是什么消息。”
“臣愚昧。”
我笑了笑:“这一次,应该轮到方为雄了吧。”
“圣上,您——”慕容凝若有所思,唇齿动了动,终是垂眸,不语。
“报,方为雄携京中守备军判变,图谋打开城门接应城外判军,幸得九门提督察觉,双方已兵戈相见。”
“圣上,您看,狼烟!”
我自是看到,狼烟起,她,应是快要现身了吧。
抬头,冉冉红日,悬于蓝天白云之间,天蓝若空,明净万里。
“传旨,九门提督率部退守宫门,城门大开,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动。”
“圣上!?”慕容凝不解。
“圣上!?请您三思啊!”百官跪于身后。
“朕意已决,宣旨。”
城门大开,三万精兵未必敢进城人,只在城外徘徊。
倒是那宫门外平民,经不得有心之人煽风点火,一时间,火光四处,偶有箭矢射落于城墙下。
呼天喊声,一声高于一声:“诛帝姑,安天下!诛帝姑,安天下!……”
“圣上,请听老臣一言,请圣上,顺应民意,效仿先帝,诛狐媚,安天下!”
“请圣上顺应民意,效仿先帝,诛狐媚,安天下!”
“……”
宫外宫内,重重声浪,不绝于耳。
我冷眼相看,未置一辞。
“圣上,您看——”循着慕容凝话音看去,眉心修然拧紧,是方为雄率人与那宫外平民混站。我冷眼看着,平民,又何来矫健身手,与方为雄率领的完备军相比,亦是不逞多让。
“弓箭手何在!”我冷然出声,“击毙平民,不留活口。”
“住手!”清冷嗓音,轻然传来。
她,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亥,我竟是有些忐忑,迟疑着,不敢回头。
“帝姑!?”
“真是帝姑,看她额心,彩凰,真是彩凰。”
“狐媚,真是狐媚啊!”
“……”
群臣已然失措。
“不错,正是本宫。”她竟是含了笑,“诸位大人看见本宫,难道,不是应该跪拜行宫礼么?”
“臣,见过公主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是慕容凝,依然的低眉垂首,温雅淡淡。
众臣纵有心不甘情不愿,亦是跪拜行礼。
她的气息,愈来愈近,愈来愈浓烈。
直到,她站在我身侧。
风吹起她那宽袍水袖,翩翩若蝶。春阳下,她发丝如织,眉如远黛,长睫微垂,眸光流转间,笑意清浅。
看那城门精兵,因着她的出现,鱼贯入城,严阵以待。
我问:“姑姑,既是走了,为何还要来?”
“来求情。”
“为谁求情?”
“为天下子民,为我夜氏族人,为云裔。”
内心里猛然一窒。
她来,不是为我,不是担心我,只是为了别人。
她低低叹息:“圣上,苍生何辜,何必赶尽杀绝。”
所有想她念她心绪汇集于心头,衍生出一团熊熊暗火,我咬牙:“若想成就千秋帝王业,睥睨天下,必得无情绝情,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难道,这不是姑姑教导朕的么?”
“那不过是平民,你又何必……”她只当方为雄是奉朕之命,围杀平民。
忽然间,便是不想再去解释什么。
城楼下,火光大起,火星子噼啪作响,已成一片火海。
火光外,锐利的箭锋反射了刺眼光芒,取过一侧弓箭手手中箭矢,扬手掷去,箭矢跃过火海,直中那人心窝。
“烨儿,你——”随着那人倒地,身侧,传来她气急之声。
有什么好解释的?告诉她,若不是那人死,便是她死?
说了,她也不会信罢。
横竖,不管经历多少事,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我在她眼里,也没过还是那位冷情帝王,为保江山不择手段。
我冷然出声,只想速战速决,解决了那帮平民装扮之徒:“弓箭手何在,放——”
“公主千岁——”侧处,猛然传来慕容凝低呼声,直觉的,便是伸手去揽护身边的她,但是揽了一个空,她被慕容凝推在身后,横空而来的箭矢穿透慕容凝右肩胛。
城楼下,宫门外,箭矢如飞蝗,火海蔓延。
城楼上,咫尺处,慕容凝缓缓倒地,血腥蔓延,有簪子,从慕容凝袖口滑落,碎成几片。而我,分明听见,那一刻,她跑过去,扶住慕容凝,低低的,仓惶的,唤他:“敛思——”
慕容凝在她怀里,抬眸看她,唇角动了动:“公主……千岁……”那虚弱的笑,分明溢满欣慰之色,嘴唇蠕动,“臣这条命……终于,还给您了。您……恨臣么?”
早有御医匆匆跑来,察看后,摇头:“圣上,箭有剧毒。丞相他,怕是……”
那一刻,来物归原主 快,以至于,当慕容凝的右臂,生生的,被她挥刀砍去。所有人,甚而是我,亦是有片刻愣然。
她浑然不觉,扔了刀,俯低身子,将那簪子碎片慢慢捡拾起,放在慕容凝手心。
御医方醒悟,凑过去,为早已昏死过去的慕容凝包扎护理。
她默默看了慕容凝半响,再起身,握了那支刺穿慕容北肩胛尤带斑斑黑血箭矢,面容淡凝,不见喜怒哀乐,只淡声道:“御医,救活他。”
她起身,不再看我,慢慢的,爬上高阶,一层又一层,终于,站在城楼至高处。
那一刻,阳光穿过眼,我有瞬间无法看清她。
她,要做什么?
“不——”疾掠而去,终是,来不及。
她,在我眼前,举起箭矢,手起,箭矢入胸,缓缓的,坠落。
有那个瞬间,我分明的,碰到了她的袖角。
天地寂灭,我好似听见她在说:“圣上,如此,可好?”
身子,被太多的人给紧紧撕扯住,动弹不得,耳畔在轰鸣作响,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清。
胸口被什么撕裂着,通彻心肺的疼痛。
血,涌向喉口,肆意喷薄而出。
也许,就这样,随她而去,亦是好的。而我,终究未得死成。
还是醒了。
我醒了,慕容凝亦是醒了。
太子、慕容后、皇长子。暗风、九门提督、一众重臣,跪于榻下。
眸光掠过,停在那最后方,是小十。
“圣上,您可算是醒了,臣妾,臣妾真是吓死了。”慕容后怀抱太子,双眸红肿。
“圣上,臣死罪,终是来迟一步。”暗风重重磕首。
“启奏圣上,幸得暗大统领率军及时赶到,一举拿下叛臣轩辕问天方为雄及云楼族首领等人,且全歼平民装扮等人,经大理寺查证,为凤钺国死士,只其中有二人,系领头之人,经皇后辨识,是……”九门提督默了默,慕容后吧息一声,低低道,“圣上,那二人,是贤刀与臣妾的嫂子。臣妾有罪。”
“帝姑葬身火海,待得大火扑灭,只捡拾得此物。”太监接过九门提督呈送物件,躬身,托于手心,丝帕上,粒粒琉璃佛珠,晶莹剔透,依依的能见得到刻字,那些字,太过熟悉,是当年赐她京郊佛堂时,我亲手所赐佛珠,她从不知,那粒粒佛珠,是我亲手穿得,每一粒,都刻有她的名——夜婉宁。原以为,早已被她随手丢弃,原来,她一直带在身边,从不曾远离。
可是,她却是,真正的,远离了我。
我沉声远波:“都退下,小十与太子留下。”
所有人退去,太子躺在襁褓中,乌溜溜的眼闪闪的,看向我。见我亦是注视他,慢慢的,唇角咧开,牙牙笑着。
“小十,你可以杀了朕,替她报仇。”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你赔我,赔我的主子姐姐,你赔我啊!啊——”小十发出野兽一般的哀嚎,响彻寝宫。
小十没有杀我,因为,小十说,于我,活着才是煎熬。
其实,小十说错了。
她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心是死的,何来苦痛,何来煎熬。
小十亦是不曾再离开皇宫,留了下来,成为太子贴身护卫。
倒是闫寒,拿了所谓解药,携了所谓“夜朝歌”,远走高飞,不曾再回来。
我想,应是去了巫山。
春天快要过去之时,慕容凝归朝,处理朝政,条理分明,不见丝毫异样,只除了,少了一只手臂,少了温雅笑意。倒是面对年幼太子时,笑意温雅,一如当初他待她。
慕容凝归朝当日,朝堂之上,我亲下四道诏书。
其一,昭告天下,夜氏蒙受不白之冤,错在乾昭皇室,错在先帝。
其二,无罪释放轩辕问天方为雄,且官拜原职。
其三,遣云楼少主及云楼鬼兵回族,随车赠送大米万担,绸缎千匹。
其四,有昭氏一日天下,必有夜氏一日武林。
夏天快要过去之时,我再下诏书,征战凤钺。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宽容帝王,亦是学不来夜朝歌的大度容人。凤钺,必得为之,付出代价。
秋初,凤钺归于乾昭,放粮七日,凤钺平民皆欢,此后,唯有凤钺州,不见凤钺国,轩辕问天终是心结难平,上奏自请出任凤钺州刺史,即日出任。
入冬时,云楼使节来朝,云楼少主飘然失踪,不知去向,留信一份,自请归于乾昭,望乾昭善待云楼子民。我召方为雄入宫,问他,可愿出任云楼钦差,长驻云楼。
方为雄问我:“圣上如此,不怕他日,臣与轩辕再谋叛变?”
我问:“其时,爱卿叛的,又是谁家天下?”
方为雄怔怔的,看向那趴在我膝盖处,牙牙学语太子,许久,叩首:“臣,领旨,谢恩。”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过了年,是乾宁六年,这一年,太子牙牙,喊出了第一声“父皇——”
京城里,慢慢的,开始有传说,说来说去,都是帝姑。
帝姑早已成了宫中禁忌,无人敢提,无人敢说,皇后不敢,百官不敢,只除了,一个小十,夜承宁。
好似,是刻意的,总也是经意不经意的,提到她。
他喊她,我家主子姐姐。
他偶尔抱了太子独居伏波宫,回头,会对我说:“圣上,臣在伏波宫内张挂了我家主子姐姐的画像,臣对太子说,要记住画中之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还要记住,画中之人,是为了昭家江山而死。”
他指着画像上的人,一字一句的,都太子喊:娘亲——
他偶尔出宫,回来,总也是会将坊间所有关于帝姑的只言片语传言,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总也是紧紧的盯着我,好似,要从我脸上每一个细微变化里,找出苦痛之色,哪怕是一丝一毫,于他,便是万分舒畅之事。
可惜,心死之人,何苦痛?
只这一次,是腊八前,小十从宫外回来,神色竟是多了经久不见欢愉,对我道:“圣上,圣上,坊间都在说,我家主子姐姐是凰神转世,哪里会轻易死去,有人就在东南沿海处见过我家主子姐姐,貌仙子,又纯稚无瑕,好似永远不会老去……”
我只当听书,低头,径自批阅奏章。
“圣上,圣上,你看,这是我问那说书老头要的画像,那老头说,他真是见过我家主子姐姐的,身边跟着一个很老的老头,那老头脸上好似刻了字,不过被头发挡住,也看不真切。”
别人忌惮我是帝王,唯有小十。
“小十,放肆了。”挥开画像,我闭眸,“退下吧,下次不得传诏,不必来见朕。既是身在朝堂,自是懂得规矩。”
“哼,我是身在朝堂,不过,我效忠的,不是你,也不是乾昭,只是太子。”小十嗤笑,“圣上,说直白了去,臣从未拿你当帝王。”小十将画像摔在御桌上,“亏我还一直当你是姐夫来看,白瞎了眼,你爱看不看。”
睁眸,小十已然离开御书房。
姐夫,姐夫,原来,这世上,当真还是有一个,当我与她,不是姑侄,而是夫妇。
慢慢的,打开画像,画中女子,依旧是宽袍水袖,依旧是青丝及腰,依旧是那眉目眼鼻,在在的,都是她。但是,又不是她,因为画中女子,有晶亮又迷茫的眸子,好似,那从森林走出的精灵,不谙世事又懵懂茫然。没有她的眸中疏离淡漠,亦是没有她的眸中聪慧狡黠,更是没有她的眸中睥睨天下。
很老的老头!?脸上刻了字!?
一真国师,会是你么?
是啊,朕怎是忘了,那日过后,再也未见一真国师。桃红柳绿鸟归,又是一年春来早。柳絮满城时,又是一年清明时节。
我病了,缠绵病塌,宣了宋太医长来诊治,旧疾积痼,药石枉然。
慕容后听闻,昏了过去。醒来,握着我的手,只是流泪,什么都不说。
“爱妃,朕……”这样的女子,其实,真是不错。
“圣上,别说,什么都别说。”她看着我,直是摇头,近乎哀求,她说,“圣上,臣妾明白,都明白,臣妾求您,别说,别说。”是啊,她要的,朕一开始便是给不了,既然都这样了,又何必再说什么歉意的话语,说了,只会让她更是难堪罢 了。那么,便 是不主吧。
“圣上,您放心,臣妾会守住太子,看他称帝,看他长大,看他娶妻,看他生子,然后,臣妾会代替圣上,告诉他一切,一切。”
我闭了闭眸,点头。
这样的女子,玲珑剔透心,正如姑姑多年前所言,堪为一国之后。
小十不信,一次又一次闯入寝宫来看我,吵吵闹闹,我随他闹,任由他吵。
最后,小十便是红了眼眶,跪在我榻边,问我:“圣上,现在,你是期待这一日的,是么?”
我点头。
小十的泪便是滴落下来,滴在我手背,我提力骂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动不动便是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快将泪擦了去。”
因为她疼他,待他如亲弟。
于是,不知不觉的,也便是,将小十真个当作了自己的弟弟来对待。
是啊,在心十心里,我原也早是他的姐夫。
小十哽咽道:“圣上,您放心,古琴,画像,我会放在您身边。还有,圣上,我夜氏早已不恨您,其实,主子姐姐也只能……走那一步……没有选择……”
慕容凝来宫里,很多的时候,是如常禀告朝堂诸事。
直到,那一日,四月初四,宋太医长摇头叹息。
慕容凝从相府匆匆赶来,跪在龙塌下。
我闭眸,道:“爱卿,你与朕说实话,那些年,你处处避着帝姑,是因为,朕么?”
“不是因为圣上。”
“那么,是你,真的,只当她是帝姑?”
“回圣上,不是。”
“爱卿,如果,当年,你娶了帝姑,是否,今日一切,都不会发生?”
“臣不知。”
“爱卿,将太子托付于你,朕放心。”睁眸,“爱卿,扶朕,去伏波宫。”
其实,人生不过是一重又一重的山水河岸。她人生的第一重河岸,我无缘与她同渡。而我人生的第一重河岸,幸亏,有她,陪我走过,这一陪,便是十六载光阴。现如今,真好,我即将走过此岸去向彼岸,而她,就在那彼岸处。往后的所有光阴,能得与她同渡,我昭承烨,终是幸运至极。
一树血樱,洒落如雨,不知不觉,便是,睡了过去,醒来,当在彼岸。
——乾昭史记:乾宁七年,四月初四,帝于伏波宫驾崩,年十九,葬皇陵。遵遗诏,陪葬品仅一琴一画。帝驾崩当日,宫中暗卫统领,帝之近身暗卫暗风,辞官隐去,再无所踪。太医院宋太医长,自愧于无力回天,自入帝陵,殉以活埋。帝在位七年,平天下,定九州,稳朝堂,四海太平,江山繁盛,此之为暄武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