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伽蓝寺仿江南伽叶寺而建,是伽叶寺的小型翻版。
而我,纵然千年万年的光阴流逝,依然记得,伽叶寺的结构布置,一景一物,记忆尤深。
走过偏殿,视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四合小院,依水而筑,绿意盎然。
恍惚的,便是回到那稚嫩的童年时期,青山深处,暮鼓晨钟,佛殿恢弘,香火缭绕,四合院落内,草木繁花,雕花栏杆,回廊幽深,水流潺潺,间或有鲤鱼跃起,激起水花溅落栏杆内回廊青砖上。
四岁的我撒开脚丫子,奔跑在回廊上,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阁门,欢快的嗓子唤着:“师兄——师兄——师兄——诗儿来看你了哦!”
身后,是小十叔的声音:“哎呀,我的小祖宗啊,慢点,跑慢点。”
终于,推开最后一扇阁门,兴匆匆的跑过去,扑向那案上摞起的一叠叠藏书后正埋头苦读的人身上:“师兄——”
藏书散了一地,而我,整个人吊在那紧紧接住我的师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耳畔,是师兄的无奈又宠腻的声音:“诗儿,你又顽皮。”
“师兄,诗儿想你了嘛,诗儿好不容易缠了小十叔,才让小十叔答应瞒了爹娘来山上看你。”
“师兄,小十叔说,你要学完这里所有的武学秘笈才能回山庄去。为什么啊?”
“师兄,娘说,是因为诗儿老是捉弄师兄,所以师兄嫌诗儿烦了,才宁肯跑到山里跟着师公研习武术,也不肯回庄里去的。”
“师兄,诗儿以后乖乖听话,你别气,好不好?师兄,回庄里去,好不好?庄里不是也有好多好多的藏书么?也够师兄看的。”
“傻诗儿,师兄疼诗儿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嫌诗儿烦呢?”
“那咱们这就回庄里,好不好?诗儿以后会乖乖的陪着师兄读书练武,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去玩。”
“诗儿,现在还不行哦!因为,师兄身为江南第一山庄庄主的首席弟子,就必须刻苦研习武学之道,如此,才能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诗儿你啊!”
“那……诗儿也不回去了,诗儿也要好好读书练武,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师兄你。”
十岁的少年闻言,好笑的笑出声来,笑罢,将四岁的我紧紧搂在怀里,道:“诗儿不要费心去守住这些,因为啊,这些都不是诗儿该费心的事儿。诗儿只要快快乐乐的,像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四岁的我,最终还是死扯着师兄的袖子,一边哭着一边振振有辞的朝师公师祖爹爹娘亲师叔师伯们念着:“诗儿身为江南第一山庄庄主的独生女,就必须好好用功,努力读书,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族人!”
在我的泪眼朦胧中,所有人都笑了,那宛如神仙中人,惯常躲在后山闭关修习的师祖翘着白花花的长胡子,过来牵了我的手,对爹爹道:“难得诗儿这一片凌云孝心,就留诗儿在这山里数日吧,这山里山外的,总也是夜氏的天下,断然无人敢伤诗儿。”
爹爹自是违逆不得师祖,只是笑道:“徒儿是怕这孩子天性顽皮,搅了师父师伯们的清修。”
“那不是顽皮,是活泼好动,是可爱。”我哽咽着嗓子,忙忙为自己申辩。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笑声浮荡,青山绿水,宛如人间仙境。
因着师祖出面,我终是留在了青山伽叶寺,藏书阁内,师兄研习武术秘笈,而我,则是翻阅经世布纬方略。
师祖问我:“诗儿,长大后,要做什么?”
我琅琅上口,背出的,是爹爹教诲师兄时的训言:“身为第一山庄传人,必得心怀江南黎民,仁义天下,宽容济世。”
师祖便笑,对我道:“诗儿,你不仅仅是第一山庄传人,更是夜氏后人,你肩负的,是夜氏所有族人的安宁与兴盛。仅有仁义与宽容,是远远不够的。”
我懵懂不解,回头,去看师兄。
师兄拉着我的手,仰头,看向师祖,道:“师祖,山庄与夜氏的安定兴盛,有我夜朝歌以及一众师弟们,无须诗儿承担。诗儿是个女娃儿,只要快快乐乐的就行。”
师祖轻踱至我和师兄身边,长长的拂尘扫过师兄的脸颊,叹笑:“朝歌你,确实做得很好,只是……”
师祖未完的话,多年后,我终于明白,那就是——只是,你夜朝歌,终究不是夜氏后人。
夜氏一族的命运,终究,还得夜氏后人,自己去承担。
而我,是夜氏一族,唯一的,血脉传人。
但是,夜氏的苦难,牵连的,何止只是夜氏的族人,我的师兄们,我的师祖师伯们,那伽叶寺几千僧众,那江南数十名商家眷,那早已退隐江湖多年的十大长老,所有所有,与夜氏,与江南第一山庄渊源颇深者,鲜有幸免于难者。
所以,那些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闪过脑海的,是尸体遍山,是鲜血成河;一声又一声,闪过耳际的,是我九岁那年,血色残阳下,白衣浴血的父亲,最后的伧天遗言,不哀厉,不凄绝,有的,只是镇定与坚定。是的,身为夜氏一族,纵然是战斗至最后一人,纵然是死,也要傲然天地,绝不妥协。
江南第一山庄顷刻覆灭,青山伽叶寺付之一炬,江南名门离奇灭门,这一切的一切,真相又有谁知?昭告世人的,也不过是朝廷简单的一张布文:元盛十八年,夏,天灾难测,江南一带突降紫雷天火,江南第一山庄,青山伽叶寺,并那江南大小数十名门,不幸遭天火之劫,人力难回天,死难者难计清,呜呼哀哉,五洲同悲。
元盛十九年,十岁的我,被乾昭朝皇太后贴身十大护卫从南蛮之地带回乾昭京师。
褪去南蛮服饰,洗去一身风尘,被婢女们伺候着换上乾昭宫装的我,被带进乾宁宫大殿,我瞧见那高坐在上的女子,头戴凤冠,雍荣华贵,那看着我,慢慢的,唇角颤抖,凤眸濡湿的女子步下凤銮,将我紧紧搂抱在怀,说:“宁儿,还记得哀家么?哀家是你娘亲的姐姐,是你的亲姨娘啊。”
我不言不语,任由这高贵女子将我紧紧拥抱,她说:“宁儿,太医说,你失忆了,记不得先前的事,不碍的,有姨娘在,姨娘会护你,护疼你,会慢慢的,告诉你那些旧时的事。”
高贵女子口中的旧时之事,也不过,是那皇家布文上冠冕堂皇的昭告天下言论罢了。十岁的我,面无表情,静然聆听,没有人知道,那些的过往,我点滴,不曾忘却。
灭族之仇一日不报,我如何能忘?
原是以为,在这现世,除了我,真相再也无人得知。
但是,只要有我知晓,有我刻骨铭记,那么,我的族人,我的师叔师伯们,我的师兄们,便不会枉死。
可是,老天爷,终究是,待我不薄,在这漠北苦寒之地,我,遇到了我的小十叔。
在这漠北苦寒之地,终究,还有这仿伽叶寺而建的伽蓝寺,存留于这天地之间,不曾被摧毁。
思绪微起间,我一间一间的,推开那虚掩的阁门,推开,又关上;再推开另一间,再关上。如果,记忆不曾出错,那么,这最后一间,定是藏书阁了。
我伸手,方要推开最后一扇阁门。
佛尘,挡在我的身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便是被一股柔韧巧劲给向后逼退至数步开外:“阿弥陀佛,阁楼禁地,还请施主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