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庭一如旧时的豪华奢侈,余辉尚未抹去,翡翠宫灯已然相继挂起,宫灯下硫璃彩珠随风轻荡,悦耳亦是光彩夺目。
手持水晶餐盘的宫人见是我,弯腰就要行礼,我以手势止住,只低声道:“无须通传,你们接着忙去。”
待宫人有条不紊的散去,赤翎轻轻巧巧的为我掀开层层迭迭的帘子,我迈脚进去,隔着几重珠帘,依稀的瞧见婷婷袅袅的身影,轻语巧笑声亦是不绝于耳。
我侧头,对赤翎低笑:“看来,本宫还是来早了。”
恰在此时,贤妃的柔声细语从帘子深处传来:“妹妹们,趁着时辰尚早,难得丞相夫人也在场,不如,我们来听丞相夫人弹奏一曲,如何?”
丞相夫人!?岂不是,慕容相的新婚妻子!?我去看赤翎,赤翎方才给我消息里,可是非常笃定的,说朝中重臣都是不带家眷前往赴宴的。
赤翎亦是有些惊讶,见我看她,低低的强调:“千真万确,说是都不带家眷的啊。这……”
“各位娘娘,臣妻不善弹奏,不如,由微臣献丑,为各位娘娘弹奏一曲《清平乐》何如?”当清雅如风的嗓音紧接着飘来时,我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幸得赤翎眼明手快及时扶住,我搭着赤翎的手背,愣是半响不曾回神来。
珠帘深处倒是传来一阵的欢呼声,只听其中一个女声道:“能听得相爷抚琴一曲,可是千金难求,难上加难呢。”
又听得一个女声道:“丞相夫人可是好福气,能得相爷如斯关切怜爱,真是羡煞天下女子。”
“那微臣献丑了!”依然是轻含笑意,清雅和煦的嗓音。
紧接着,喧哗散去,琴音传来。
我微抿唇角,眉眼间尽是冷嘲笑意。这算得什么?那段时日,他奉旨来我篱落宫伺候我,我使尽了招数,也不曾听他弄琴一曲。他的琴声,也只肯为他的新婚妻子而弹奏!?他的高雅琴技,这后宫妃子听得,我堂堂的一朝帝姑听不得?欣赏不了?
空灵琴声如清泉石上流,自有安宁雅洁之韵味,但是,听在我耳里,却是不啻莫大的讽刺。我藏在水袖内的手紧紧蜷缩成拳,尖细的指尖掐入掌心,细锐的疼痛。
“姑姑!?”身后,传来极轻极细的女子惊讶声。
我慢慢转身,面上是极美极美的笑靥,然后,我见到那站在我面前两步之外并肩而立的一双俪影。
红衣宫装女子,容颜纤巧,眉目如画,水漾的眸内深深浅浅的溢满端庄与温柔,是慕容贵妃。她的身侧,那着一身明黄色龙袍,星眸剑眉,容色俊美之人,除了我的皇帝侄子,还会有谁?
我敛身,朝帝王行宫中之礼。我的皇帝侄子只是朝我抬了抬袖子,示意我免礼。我立定,笑眸划过我那皇帝侄子瞧着我,不动声色的一双寒眸,掠过我那皇帝侄子正牵着慕容贵妃的手,停在慕容贵妃姣好的容颜之上。
慕容贵妃仿或才惊觉自己口误一般,微微屈膝,柔声道:“臣妾给帝姑请安,方才臣妾一时心喜,忘了帝姑先前交待,是臣妾的错,请帝姑……”
我的皇帝侄子终于收回审视我的眸光,侧眸,安抚慕容贵妃道:“帝姑是朕的姑姑,自然也是爱妃的姑姑,爱妃何错之有。”
“可……”慕容贵妃一双水润的眸子怯怯的看着帝王,又看向我,活似我真是这宫中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母老虎一般。
我心里直是犯堵,慕容家的兄妹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好好的宴会还不曾开宴,倒是兄妹其上阵,愣是让我浑身心的不舒爽。
心里纵使非常不舒爽,面上还是维持着最灿烂无害的笑,淡声道:“圣上既是有旨,贵妃想怎么唤本宫自是随贵妃的意,本宫若是再有意见,岂不是抗旨不尊?随贵妃的意吧。”最后一句话,我说得颇有些意兴阑珊。
“时辰不早了,进去入席罢。”我的皇帝侄子说着,牵了慕容贵妃的手率先走进去。
紧接着,安公公声音,穿透水榭庭:“圣上驾到——”
琴声戛然而止,是众人跪拜帝王的声音,是帝王让众人平身,赐座入席的声音。
赤翎走过来扶我,我摇了摇头,径自昂首挺胸,走进去,安公公引我入座,是帝王左侧的位子。而慕容贵妃则被安排在帝王右侧,紧挨着慕容贵妃的,是贤妃。
“臣妾给大长公主千岁请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微臣给大长公主千岁请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垂眉看去,眸光越过慕容相,停在那慕容相身侧正低眉敛身的纤巧女子身上,抬袖,笑:“都起身吧,只是寻常家宴,何须多礼。”再朝着帝王笑了笑,道,“何况,今晚的宴会主角可不是本宫,是圣上与贵妃娘娘。本宫不过是闲来凑凑热闹罢了。千万别扰了各位的兴致才是。圣上,您说,是也不是?”
我的皇帝侄子视线朝我这里看了看,半响,只道:“帝姑所言极是,都起身吧,无须拘礼。”
慕容贵妃盈盈起身,从宫女手中接过玉壶,走过来,为我斟满酒杯,再双膝下跪,将斟满琼浆的酒杯高举头顶,温声道:“臣妾慕容焓进宫两月余,至今得亲自给姑姑奉茶,请姑姑见谅。”
我内心里冷笑,这满满的一杯,可不是茶,而是实实在在的贡酒。
若是往常,我大可不去饮这杯中之酒,只需三言两语打发了便是。
只是,此时此刻此景,倒真是想尝试一番,所谓的——一醉解千愁。
于是,我笑意盈盈的伸手过去,接过酒杯,举起,一饮而尽,当真是炝入心肺的辣与烈,我忍了忍,才将喉口的咳嗽给噎回去。笑着搁了酒杯,扶起慕容贵妃,道:“都是一家人,何须多礼。”
慕容贵妃温婉一笑,转身,落座。
“姑姑既是喝了贵妃妹妹的酒,那臣妾这一杯,姑姑想来也不会拒绝了吧。”贤妃向来是不甘人后的主儿,腰肢款款的走来,手持玉盏,笑眸看我。
我笑,也不言语,接过贤妃手中的玉盏,仰头,便是欲一饮而尽。
却是感觉有什么东西扯着我的裙角,我微微顿了顿,垂眸看去,却见那小小的皇长子,正趴在我脚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好奇的看着我,圆鼓鼓的手正拉扯着我的裙角,这会儿见我看他,小嘴咿咿呀呀的,倒是清晰的吐出三个字来——皇姑奶。
“哎唷,我的小祖宗,你怎么随便乱爬啊!不是让你好好的坐在那边的么?”贤妃瞧清是自家儿子,忙跑过来要抱走。
皇长子却是拉着我的裙角,死活不肯走,嘴里咿咿呀呀的,只喊我,皇姑奶。
我搁下玉盏,弯腰,抱起皇长子,这个孩子的眉目五官,在在像及了我的皇帝侄子少时。我朝他笑,他亦是咧唇朝我咯咯的笑,小脸直蹭着我的脸。
有妃子笑了起来,道:“贤妃姐姐,皇长子可是更亲近姑姑啊。”这些妃子倒是识得时务,一听贵妃唤我一声姑姑,一个个的赶紧着唤我姑姑,以示亲呢。
“既然皇长子喜欢亲近帝姑,贤妃就不必惶恐了,入席用晚宴便是。”我的皇帝侄子开口。
贤妃虽是内心里不愿皇长子与我亲近,也不便再多言,悻悻入席。
“朕敬在座诸位一杯,一来,诸位也算是正式与朕的贵妃识得,二来,也算是为慕容相即日赶赴江南饯行。另外,朕对慕容相亦有不情之请……”我的皇帝侄子说着,便是眸光投向了我这一边。
我由着皇长子的小手爬在我的脸颊上,眸光环顾四周,笑道:“实则,圣上今日设宴,还有另外一重深意,感谢各位朝中重臣为圣上分忧解难,辅佐国事。所以,才邀请了各位朝中重臣前来,亦也安排了宫中妃子歌舞献曲。”说着,我将目光定在慕容相身边的夫人身上,笑,“至于圣上对慕容相的不情之请,说开了去,也不怕在座的各位笑话,实则是本宫对江南之地心生向往,奈何不能成行,是故想请慕容相可否趁此次江南公务之机,携带夫人前往,其时,想请慕容夫人为本宫买一些江南的特色特产归来。”
шшш ☢TTKΛN ☢c ○ 筵席上,那个始终低眉垂首的慕容夫人,终于抬头来看我,在明亮夺目的夜明珠照佛下,我分明瞧见慕容夫人刹那的失色与愕然。
我笑意灿烂,问:“慕容相,慕容夫人,不知本宫这不情之请,可是有些为难?若是为难,本宫亦是不勉强……”
“多谢公主千岁抬举。”慕容相握了握妻子的手,起身,朝我有礼道,“臣妻原是要随微臣同下江南,为公主千岁采买江南特色特产,不过是举手之便。”
我闻言,笑了笑,道:“如此,自然是极好的。是不是,圣上?”
我的皇帝侄子不语,只是一双眸子默默的看着我,半响,点头,袖袍微抬,道:“歌舞何在?”
一瞬间,轻歌曼舞,好不热闹。
宫里的妃子开始轮番给帝王斟酒,我再低眉看去,那边角落处,慕容相正与他的妻子交头低语,好不恩爱。我微微撇唇,抱了皇长子,悄然退出宴会。
我坐在离水榭庭不远的一处四角亭子内,逗着爬在我膝盖上的皇长子。
“你姓什么啊?”我问他。
他一边扯着我的袖袍,一边咿咿呀呀的,说着:“澳儿——”
我笑了:“澳儿是你的小名,你的姓,是昭,知道了么?”
不到三岁的孩子,懵懂的看着我,依旧咿咿呀呀的:“澳儿……皇……皇姑奶……”
我拿脸颊蹭着他的小脸蛋,肉乎乎的,满满的,都是奶香味,笑道:“你啊,真是少了你父皇的那份儿与生俱来的聪慧。”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当是赤翎,头也不回的,道:“你若是累了,不必陪本宫,先自回伏波宫罢,这晚宴也不知要闹到几时。”
“是啊,这晚宴,也不知要闹到几时。”低低缓缓的嗓音,我不觉一愣,但是,不待我转身,一双修长柔韧的臂膀便是从后环抱住我,那声音,夹杂了醇香的酒气,喷吐在我的脖颈处,呢喃的嗓音,如梦似幻的,“只需一小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