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 起风了。
枯叶在石阶上翻滚,山下飘来纸钱焚烧的味道。
夏郁忽然停下脚步。
周鼎跟着顿住:“怎么了?”
夏郁往山顶的方向看了眼,低声说:“我想弄清楚。”
周鼎问:“弄清楚什么?”
夏郁没有解释, 他收回目光继续往下走:“先下山吧, 待会我想跟我嫂子聊一聊, 我有点问题想问她。”
“我去车里等你。”周鼎自觉回避。
“好。”
下了山, 两人分开。
周鼎先回车里, 夏郁站在石梯入口旁等待。
他双手插兜,神色微凝。
风拂过面颊,额前碎发飘动, 他仰头看着山顶的方向,思绪纷杂。
来扫墓的人络绎不绝, 不停有人上山下山。
他注意着下山的人, 等了差不多半小时, 才终于等到嫂子和夏奕。
嫂子由夏奕挽着手,眼眶微红, 看起来像是哭过。
她今天穿了身黑色的长裙,头发也挽了起来,上面插着根玉簪,跟往日总是披着长发的样子很不一样。
走近了,夏郁才注意到嫂子化妆了。
描了眉又涂了浅色的唇膏, 还扫了腮红, 颜色都很淡, 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
是因为要见夏昭才特意打扮的吗?
夏郁抿唇, 犹豫一会后还是开口叫住了他们:“嫂子。”
待嫂子看过来, 他冲她点头示意,“我们能聊聊吗?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嫂子笑了笑:“当然可以。”
又对夏奕道, “你先回车上等我。”
夏奕离开,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去那边吧。”夏郁领着嫂子走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树荫下。
然后回过身,直直看着对方,一点也不绕弯子道,“你说的那个‘爱他的人’是谁?”
之前在山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夏郁的第一反应是爸妈,因为他是基于嫂子什么都不知道的条件下做出的推测。
但很快,他就感到了不对劲。
母亲是不会忤逆父亲的,而父亲特地把夏昭的墓安排在山顶,就是不想再见他。
在父亲如此强烈且毫不作伪的厌弃情绪下,即使母亲再难过,她也绝对不敢背着父亲偷偷上山拜祭。他也从来没见过她上山,只见过她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念经折元宝。
所以,那束花应该不是母亲放的,更不会是父亲放的。
那会是谁?
夏郁想起了家里那个有着科比签名的篮球,还有他在夏昭留下的书里发现的另一个男性的签名和笔迹。那个签名他仔细分辨过,不是人名,更像是笔名,他知道那个年代很流行笔友。
于是他又问:“是那个叫‘江阁秋水’的吗?”
嫂子一怔,眼睫颤了颤:“你知道?”
果然。
夏郁观察着她的表情,点点头:“我是在阁楼的书里翻到的。”
嫂子微垂眼眸,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地上,像是在回想着什么。
过了会,她慢慢叹了声气。
看到这反应,夏郁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压着声说:“所以,你全都知道。”
又攥起手,几乎屏息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不是,是不是骗……”
“没有。”
嫂子打断了夏郁的话,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夏郁的眼睛,“他没有骗我,我全都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夏郁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嫂子已经不年轻了,她的眼角和唇角都有了细纹,但这些没有让她显得苍老,反而更增添了一份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娴静。
在他印象里的她总是很安静,说话也很轻,但同时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二十年,夏郁对这个嫂子也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甚至他们之间连交流对视都很少。
算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对一、面对面地交流。
也是这次,他才仔细看清了嫂子的长相。
也骤然记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他记得母亲说过,嫂子以前是一个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在江城小有名气。
还有,她叫赵珮潆。
夏郁心下放松许多,但还是蹙着眉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嫁给他?”
“形婚。”赵珮潆淡淡吐出两字。
见夏郁诧异的眼神,她笑了笑,“这没什么不好说的,被你知道也没事。”
说着,她侧过身,仰头望着山顶的方向,用回忆的口吻道,“他有喜欢的人,我也有自己心爱的事业,他不愿意结婚,我也一样不愿意,但那个年代你知道的,孝字大过天,婚姻多数还是由媒人牵线,父母做主,正好我们门当户对,都不想结婚,又都没有办法抗拒,所以就签了协议,做了一对假夫妻。”
说到“假夫妻”三个字时,她低头轻笑了笑,像叹息,又像在自嘲,嘲笑当初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
夏郁的眉头没有松开:“既然是形婚,为什么要生夏奕?”
“因为那时候我爱上他了。”赵珮潆的回答直接又简洁,没有一丝遮掩。
夏郁睁大眼,目露惊讶。
赵珮潆轻叹了声气,回过头看着夏郁道:“你知道吗?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产生爱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对方产生怜惜,当一个女人开始怜惜一个男人,就很容易一头栽进去,即使知道那个男人不爱她,即使知道对方有其他爱人,也甘愿飞蛾扑火一样地去爱他。”
她眨了眨眼,目光和声音都有些空茫,“我爱你哥哥,我爱他又怜惜他,我很想帮他,所以才生下了夏奕。”
夏郁沉默了好一会问:“他也想要孩子?”
“他不要。”
赵珮潆的表情很平静,“我跟他一直是分开睡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更不可能想要孩子。”
“那为什么……”
她打断了夏郁的话:“因为你的出生刺激了他。”
夏郁浑身一震。
赵珮潆看了眼周围的人,又往隐蔽的树林边走了走。
站定后,她回过身,俨然一副要长谈的模样,夏郁默不作声地跟上,他也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确认周围没人了,赵珮潆开口道:“他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好,结了婚也没有好多少。他在喜欢这件事上太不会撒谎了,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所以虽然他跟我结婚了,但结婚之后跟你父母的关系也没有缓和多少,甚至因为你父母觉得他亏待了我,对他就更是经常指责,让他情绪一直处于很低落的状态。而你出生后,他的状态就更不好了。”
具体有多不好,即使过了二十年,也仍像发生在昨天。
“你还在你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大把大把地吃药,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精神也不好,还很爱一个人躲起来哭。”
白天跟个没事人一样,正常地吃饭、工作,不露出一点情绪,到了晚上就躲起来悄悄地哭。
光流眼泪,一点声音也不出。
那时她看着他,感觉就像在看一出无声的悲剧。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但她就是看到了灵魂和身体都在煎熬中一点点崩塌溃烂的惨烈画面。
那时的她觉得自己很惨。
无人理解,被最爱的父母逼迫着结婚,被曾经夸她才女夸她有出息的阿姨姑姑们说再不结婚会变成老姑娘、会让爸妈亲戚都抬不起头,说她不结婚生子这辈子就毁了,甚至不止她们说,连乐团里的姐妹们也一直问她怎么还不结婚,怎么还不结婚……
最后,她实在扛不住压力,逃避地选择了形婚。
结婚之后,爸妈终于不唉声叹气了,亲戚朋友也都祝她结婚快乐。
可她不快乐。
她觉得自己太惨了。
结果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形婚对象居然比自己还要惨!
让她都忍不住地产生了同情心,产生了怜弱心,甚至她还恶劣地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点安慰。
——跟他一比,自己好像也不是特别惨。
她一边病态地在他的悲伤中汲取安慰,一边又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过分。
出于抱歉和羞愧,她开始慢慢地靠近他,她想要开解他,安慰他,让他别再那么难过。
她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肯定能够理解彼此。
她觉得他们可以对彼此倾诉那些压抑在心底,无处诉说又无人理解的苦闷和抱怨。
她觉得他们可以做朋友。
所以,她向他迈出了第一步。
第一步之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她对他的感情也从可怜变成了惋惜,又从惋惜变成了心疼,最后又从心疼变成了怜爱。
一步错,步步错。
她没能开解他,也没能安慰到他,反而把自己的一颗心丢在了他身上。
现在想想简直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就跟着了魔失了魂似的,竟然爱上了自己形婚对象。
甚至明知道对方不爱自己,对自己连喜欢都没有,也依旧想帮助对方,想拯救对方,就跟疯魔了一样。
“我那时候特别想帮他,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帮。”
赵珮潆笑得讽刺又苦涩,“我甚至想帮他联系那个男人,做他们之间的联络人,给他们打掩护,帮他们见面,但没想到那个男人被他的家人送出国了,根本联系不到。之后你又出生了……”
夏郁垂下眼眸。
赵珮潆叹了声气:“在你出生前他是你父母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养大,一直顺风顺水,唯一吃的苦就是在学习和画画上,结果突然之间一切颠覆,被棒打鸳鸯不说,还被最亲的人厌弃,换了谁都接受不了这种落差,而且你父母也挺杀人诛心,那么大岁数了,还拼着再生了一个孩子,可想而知对他的打击有多大。所以我那时就想,既然你父母那么想要他做个‘正常人’,那么想看他结婚生子,那我就给他生个孩子好了。”
听到这夏郁皱了皱眉,但他按捺着没有说话。
赵珮潆见状道:“你肯定觉得我疯了吧?”
她扯了下嘴角,“我也觉得那时候的我疯了,可那时候的我一点不觉得自己疯,反而觉得自己一腔孤勇,觉得自己是在拯救他。有了这个孩子,他能交差,我也能跟我爸妈交差,我们都能松一口气,再加上我那时候对他动了心,有了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想法,要孩子的念头就更加强烈。而且那时他的状态实在很差,到后来连吃药都不管用了,整天精神恍惚,还老是发烧生病,我很怕我哪天从乐团回来,他人就没了,所以我想,有个孩子的话,也可以牵住他,绊住他,给他一点活下去的动力。”
夏郁:“……”
赵珮潆又道:“有了夏奕以后,家里气氛确实缓和了很多,他也确实振作了起来,身体和精神都一天比一天好。”
夏郁冷不丁开口:“他会同意跟你生孩子?”
赵珮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跟你哥一样敏锐。”
夏郁问:“所以?”
赵珮潆也不回避,直接道:“我去做了试管。”
夏郁紧拧起眉,即使觉得越界,也还是问道:“他肯配合?”
赵珮潆别开头,避开了夏郁的目光:“他浑浑噩噩的,知道什么呢。”
夏郁一时没了声,只觉得一股气梗在胸口。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除了不可理喻外还是不可理喻,就跟她刚才说的一样,他确实觉得她疯了,竟然为了“自己为”的爱情,做出如此自我感动的举动,明知道夏昭不爱她不喜欢她,却还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全部搭了进去。
图什么?
以为这样夏昭就会感动?就会喜欢上她了?
他好一会没说话,纠结了半晌才问:“可他为什么还是自杀了?”
不是振作起来了吗?不是跟爸妈关系缓和了吗?不是有盼头了吗?
赵珮潆说:“那个男人回国了。”
夏郁:“……”
“那个男人被家里看得很严,是偷跑回国的。他想放弃一切跟夏昭私奔,结果一回来发现夏昭不但结婚还有孩子了,就把他大吼了一通,觉得夏昭背叛了他。”
赵珮潆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他好不容易才好了一点,那个男人又回来给了他致命一击,那之后他就又不好了,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觉得自己对不起任何人……”
说到这她深吸了口气,“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夏郁抿紧唇,没有说话。
赵珮潆也别开脸,没有再吭声。
两人都沉默地站着,各自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风卷着枯叶吹过脚边,扫墓的人渐渐减少,烈士山上的香烛味被风吹散,变淡了许多。
半晌,夏郁率先出声:“你还爱他?”
赵珮潆抬起眼。
夏郁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说:“这么多年过去,你既然清醒了,为什么还……还为他哭?”
赵珮潆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也不只是为他哭。”
夏郁怔了怔,低声又问:“所以,你还爱他?”
赵珮潆垂下眼,声音很轻地说:“也许吧。”
漫长的岁月会让感情淡化,也会让它发酵变质。
她也弄不清自己现在对夏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也许因为他死在了她最昏头、最爱他的时候,所以即使后来清醒了,醒悟了,也没法放下他了。
甚至她仍心怀怨气。
怨逼死夏昭的人,怨逼他们形婚的人,也怨当初那个放弃反抗,低下头,同意形婚的自己。
又怨恨。
又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心狠一点,宁可离家出走,也不要再把自己的人生再过成这个样子。
只是,她没有办法再来一次了。
她抬起头,看着夏郁道:“好了,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
见赵珮潆不想再多谈,夏郁抿了下唇,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你不问,我不说,你问了,我也不瞒。”
短短一会,赵珮潆已经收拾好了表情,她嘴角又重新带上了微笑,看着夏郁问,“刚刚那个是你的男朋友吧?”
夏郁嗯了声,点点头。
她又问:“你很喜欢他吗?”
夏郁还是点点头。
赵珮潆扬起嘴角,笑得温柔:“那就好好在一起吧,你哥肯定会祝福你们的。”
又道,“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会帮你。”
夏郁眉头微动:“帮我?”
赵珮潆点点头:“如果能帮得上的话,我一定会帮你。”
说完她拍了拍裙摆,“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各自回去吧。”
“等一下。”
夏郁忙叫住她,“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赵珮潆低低地呼了下气,吐出两字:“钟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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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顺路,两人一起走向停车场。
刚走到停车场附近,夏郁就看到周鼎和夏奕正站在一起聊着什么,看起来聊得挺愉快,脸上都挂着笑,见他们过去,才停下了对话。
互相道别后,两边各自坐上车。
关上车门,周鼎发动汽车,随口问道:“那么久你们聊什么了?”
“聊了点我哥的事情。”
夏郁忽然侧头看着周鼎,问,“你觉得我哥和夏奕长得像吗?”
周鼎打着方向盘:“我就看过你哥一张照片,而且也没太看清。”
他又问:“那你觉得我和夏奕长得像吗?”
“挺像的啊。他是不是在学你?穿衣打扮跟你很像,发型也跟你一样,之前在那个温泉旅馆我都看错了。”
夏郁唔了声:“可能吧。”
“是出什么事了吗?”
夏郁摇摇头:“没什么。”
他揉了揉脸,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看了眼时间道,“不管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去酒店拿东西,然后我们晚上去湖边露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