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丹能够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每次醒来都会忘掉前一次醒来的事,我也与季鸿卓一样,渐渐从会难过痛苦, 变得麻木起来了。
我珍惜他每一次醒过来的样子, 便不愿他最后见到的是我悲恸难言的面容, 然后带着错愕与诧异入睡。
只是时日越久, 我便越不愿再见玉丹醒来的模样, 不愿重复那无端的折磨,更不愿再干涉季鸿卓与他短暂的时光。巫瑞不常说话,他常揽着我坐在花下, 一言不发,他既不提玉丹也不提什么, 只是那样静静的同我坐在一块, 从午后天光至寒月青霜。
又一日, 我收到了一封信,不知来处,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信纸三折,只写了一句话。
“我真好奇怎样才能叫你发狂,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将这张纸细细撕碎,一折一叠, 毫不留情, 也无任何动摇, 这些纸花落了一地, 白的显目, 然而我低头看见的却是满目血肉。这一生,我都从未如此憎恨过这样一个人, 憎恨到恨不能如撕碎这张纸一样湮灭那个人。
那一夜我未能睡好,巫瑞倒是睡得颇深,他将我紧紧搂在怀中,模样是难得的安心柔和,我叫他的胳膊圈过腹部,却一言不发。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庞,他温顺的贴在我冰冷的掌心里,叫我忽然就惶恐起这个人若是也就这么长睡不醒了,那……
巫瑞半梦半醒的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然后疲倦而含糊不清的嘀咕了一声,柔顺的黑发洒了一枕,头挨挨擦擦的蹭在我肩头。
我伸出手去覆住了巫瑞的面容,看见霜寒月光洒落,映得他的脸庞惨白,我的手慢慢往下游走了一些,托起了巫瑞的下颔,抚摸着那处刚硬冷厉的线条。
这时候不知道为何,突然我就想到,若是这个人也如玉丹一样了……
也许我当真会发狂吧。
我闭上了眼睛,静静埋在巫瑞怀里,感觉他无意识的将我圈得更紧时,也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裳。
结果这一整晚我都没有睡着,夜间梆子敲过了五更天的时候,我干脆起了身,披了一件外袍坐在窗边看昏沉的暮色与还隐有些轮廓的月影。其实我倒也没有想别的,人一旦生了气,藏了怨恨,便满心都容不下其他更好的一些东西了,所以我只是在想杀人的事。
杀一个人很简单,然而这个人,却叫我不大想让他轻易的死去。
这也算不得奇怪,我虽然眼下性子已经变得温软了些,但早些年怎么着也是杀人出名了,既然这个人想激怒我,他也已经做到了,那么我想做什么,他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想必也是早早就做好准备了。即便他没有做好准备,那也与我无关,我现在只想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顾温然、墨朗……
这两个我最不想沾惹到的人,还是带给了我最大的麻烦。
然后与什么麻烦相比,自然还是玉丹最为紧要,更何况我亦是身中蛊毒无解救之法,还有巫瑞……
夜间风凉,即便现下已经快要迎来晨曦了,也依旧吹着冷到入骨的风。我披着外袍往外头走去,看见了季儒站在昏昏沉沉的暮色之中,他手上拿着一个小花锄,于花海之中轻轻俯下身嗅了嗅花香。
他素来是个风雅之人,性子又格外疏冷清淡,虽算不上难相处,然而却的确是与他人格格不入。
我不愿意搅扰了他的兴致,便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廊上看了看。季儒轻轻抚了抚一朵花骨朵,出声道:“你这个人,生气的话会可怕吧。”
“什么?”我犹疑的上前一步,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但凡不是天生生性懦弱的人,平日越好说话,发怒就越可怕。”季儒道,“就好像花一样,开得盛的,不一定香;香的,却又不一定美。玉丹一被逗弄就会生气,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然纯净的可爱。可你不一样,你生来就毫不避讳过分霸道的张扬,即便年纪大了,性子能掩盖些了,说到底,也还是火山一座。”
我笑了笑,侧过身不去正面看他,只道:“原来你也会对别人说这么多话吗?”
季儒没有应我,只是提起了水壶,忽然道:“我见过墨朗了。”
“哦?”
“我们都是过去了。”季儒微微弯起了背浇花,像是位老叟一般,“你跟我,都是。”
我算是听出季儒的言下之意了,他是让我安生回去退隐,不要再留在江湖里了,他说的的确没错,这时的江湖已经变天了,我们确实不适合再出现了。然而我却回道:“那又怎样。”季儒站直了身体,惊异的看着我,我平静重复道,“那又怎样?如果今日换了是有人动了鸿卓呢。即便你不在意,你又敢说季夫人能忍气吞声?”
季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来,然后平静的点了点头道:“那你高兴就好。”
天光已经慢慢透出来了,朱霞红云的耀眼,然而风却更冷了些,我下意识扯了扯肩头的衣袍,浓重的疲惫与毫无睡意的精神同时袭上我的脑子,叫我不知道是该昏昏沉沉的睡去,还是行就将木般的站在这儿。
其实我也觉得,待此间事了,我便快快与巫瑞一同退隐就好,左右我也不喜欢人多,也无意再入江湖。巫瑞常年住在南青,想来也不大理会武林中事,再等玉丹身体一好,他与季鸿卓在一起,也就不必叫我操心了。
等我杀了那个人……
我绝不会放过他……绝无任何可能。
天就快亮了,我不知道夜里玉丹有没有醒过来,但他醒不醒,对我而言都无异于一种痛苦。
这种时候我便尤为憎恨天机一些,纵然我能洞察未来,却依旧看不见至亲之人的命运。他人荣辱,天下运势,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上我在意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却偏生他们多生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