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家路上,我忽然敲打着玻璃窗,命令司机停车,拔高了嗓子叫同车的阿旗去另一台车上坐,不但如此,我还训斥。

每一个碍眼的人,每一个令我不舒服的举动,哪怕只是极平常的事,都能让我暴跳如雷,举止失常,额上还渗出冷汗。

我看见手下们的眼神。

他们看着我,不知所措中,带着惶惶不安。

君悦少爷变得不可测度。

不仅是我,似乎任何一个黑这老大都会变得这样,突如其来的暴怒、沮丧,或者狂喜,谁都不明白原因。

一如我爸,我大哥。

我从前总说他们喜怒无常,大哥和爸一样,听了我的抱怨,会把黑沉的脸挤出个笑容,笑骂,「你知道什么?去玩吧,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不屑他们,连自己情绪都管不好,却要费尽精力去管理大批手下和无数生意。

如今方知,当你成了最上面的那个,要压抑时时刻刻会破闸而出的恐惧,是何等不易。

默默在车上看着街灯飞速后退,生出时日无多之感。

我迫切地渴望见到安燃。

这种似乎会失去安燃的错觉,痛得我连眼泪都不敢流,也许眼泪活生生淌下来,噩梦就会成真。

车停在门口,我迫不及待地跳下来,直奔大房。

走廊里回荡着我的脚步,仓猝惊惶,像如何尽力,也逃不出现实之兽的吞噬。

我从小知道,世上有这般残酷的现实,四面八方,电网一样,你躲不过。

推开房门,安燃和成宫亮在沙发上的背影双双入眼。

我猛然站住,扶着门喘息。

他们并肩坐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环球探索,拍到沙滩上的企鹅好不悠闲,慵懒享受难得的阳光,小企鹅挣扎着拍打翅膀,摇摇晃晃跟在妈妈身后。

安燃回头,看见我,说,「回来了。」

成宫亮正看着兴致勃勃,一手抓薯片往嘴里塞,一手拉着他手臂乱拽,要他看屏幕,「你看,刚刚那只最胖的小企鹅,毛茸茸真可爱。安燃,送我一只吧,好不好?」

他一脸哀求,「好不好?好不好,安燃?」

又说,「你不是有游乐场吗?在游乐场开辟一块地方养动物吧,游客一定喜欢,很多人爱企鹅,最好是帝王企鹅。」

安燃回头说,「小亮,游乐场已经不是我的了。」

成宫亮了然地往我这里瞅了一眼,耸耸肩,转回去继续看他的企鹅去了。

我站在门口,像个傻子。

说不出话,手却一个劲地颤抖。

安燃受不了成宫亮不断的叫唤,跟他一起转回身看电视,隔一会,又回头来,看见我仍在,问,「一起看?」

他拍拍身边的沙发,还友善地指了指桌上零食,「有你爱的薯片。」

成宫亮脸色毫不掩饰地一沉,把薯片拿起来,气恼地咬得咔嚓作响。

我走过去,半跪在安燃脚下,把头,疲倦地伏在他膝上。

安燃的气息,那么那么令人心安。

「安燃,」我默默流着泪,低声说,「安燃,今晚让我留在这里。」

「不要拒绝我,求你,安燃。」我用脸磨蹭他柔软的西裤面料,「我累极了,只想安心睡一觉。安燃,你让我留下来,天一亮,我就走。不用你赶,安燃,我保证自己走。」

成宫亮探过头来,好奇地问,「安燃,他怎么了?」

瞅瞅我,接着问,「他又在耍赖吗?是不是像以前那样?」

一阵血直涌头部,我屈着膝,几乎憋晕过去。

摇摇欲坠,死抓着安燃的衣角,才没有软到地上。

安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亮,电视看完了,你回客房去。」

成宫亮嘟囔一声。

安燃问,「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

成宫亮委屈万分,「我没有。」

他嘀嘀咕咕,不得不关了电视,住门外走。

我伏在安燃膝上,错觉般地以为自己又回到从前,只剩我和安燃的世界。

紧抱着安燃的双腿,喃喃说,「安燃,噢,安燃。」

感动至无以复加!

安燃说,「已经是老大了,又跪又哭,成什么样子?」

他把我拉起来,我不肯站稳脚跟,死死抱紧他,不放手,闭上眼,叫他的名字,「安燃,你不要走,让我靠着你歇一会……。」

安燃问,「怎么了?」

我摇头,「没有,没什么。」

太多太多在我心里头翻滚,煮成一锅沸腾的毒药。

我说不出来。

我明白安燃,他不会因为一个我为之惊恐的危机,而停止他的计划。

他那么恨我,不惜拿自己的生死来惩罚我,我还能说什么?

说出实情并无用处,我已经试过。

他只会冷笑,说,无所谓,我不在乎。

只会说,我的性命,爱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

如果我说出证人的事,他会亮出最可怕的利剑,戳我一个透心凉,告诉我,君悦,我不需要你救我。

然后,再问,君悦,你的手是不是打算染血了?

这样,我便再不是他曾经爱过的君悦。

我无法忍受。

说不出来,只能抱着他哭,肝肠寸断。

安燃抚着我的头,淡淡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哭成这样?」

我咬死牙关,摇头。

心被堵了,压得血肉模糊。

你怎么可以放纵至此。

安燃,什么时候起,我竟要开始恐惧你的自暴自弃,痛恨你对自己肆无忌惮的糟蹋。

你曾那么执着虔诚,相信世间万物的价值。

你教我,人是万物之灵,既然生而为人,就应珍惜。

不但珍惜身边人,更要珍惜自己。

爱惜自己,才能答谢上天,赐予的这—生一世。

安燃,我太伤心。

昔日酒醉狂飙,深夜不归时,居然从未认真看过你找到我时,流露的心碎眼神。

胃痛发作时倒在酒吧,被宛如救星的你抱起来后,我只记得那怀抱温暖,那臂膀温柔。

我忘了去看你沉郁心痛的眼睛,只顾着为自己恳求。

「安燃,你生气了吗?安燃,不要生我的气。」

你说,「没有。」

就如我今天,一边哭得不可自抑,一边还要咬着牙关,对你说,「没有,没什么。」

安燃,我不能失去你。

装满记忆的房间内,安燃答应让我留下一晚。

但他已和从前不同,彬彬有礼,举止温柔,如同陌路人。

问我,「洗澡吗?你先。」

我说,「不,你先。」

他取了衣物进主,洗干净后,穿着长长的浴袍出来,说,「到你了。」

我怔怔看着他,想念从前那个霸道的,爱宣布所有权的他。

想到心都碎了,默默走进俗室,关起门,颓然靠在墙边,听门外传来的电视声。

既悲哀,又恐惧。

温暖的浴室,轻快的电视声,神色安详的安燃,都是一撕就裂的假像。

我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站在悬崖上,清楚看见惨烈的明天。

若我不当机立断,明天,也许这一切将永不复现。

我呆坐在浴缸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哗哗水声,热气腾腾,在半空氩氲无数从前。

我总觉得不幸福,越往后,越不幸福。

此刻回头去看,原来昔日时时刻刻,都被人用心,护得密不透风。

蒸汽在我脸上凝聚,眼前模糊一片。

很久,才想起浴缸水早满了。

我不知自己在浴室中未了多久,但安燃并没有等我的义务。

出来,电视机已经关了。

安燃躺在床上,侧躺着,身上覆一条薄被。

我过去,轻轻在他身边躺下,把脸悄悄贴在他背上,

安燃,我心里低声唤,安燃。

你知道吗?很多事,正在发生。

我一步一步,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

我爱你。

安燃,我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

在那么多的得寸进尺和任性后,也许我最终想要的,只是如眼前一刻,你静静躺在这里,不管是否爱我,是否令我伤心,只要你人在这里,就是一切。

为了这一刻,我甚至愿意,失去我自己。

安燃,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

为了你,我愿意,拿你爱过的,那个纯真干净的君悦去换。

我愿意。

我轻轻地,珍惜万分地吻在他宽阔的背上。

这是最后一次,从前那个不沾血的君悦,给安燃的告别之吻。

再见,安燃。

再见,我最最深爱的,安燃,

一吻后,我毅然翻身下床,拨通阿旗手机。

「阿旗,」我对着话筒,深呼一口凉气,「去办吧。」

挂了电话,我无法再返回床上。

趔趄走到沙发旁,跌坐在内,颤成一团。

我捂着嘴,不敢放声。

不能惊醒安燃。

若他醒了,我该怎么和他说,他爱的君悦,已经不见了?

要我怎么和他说?

我不会说。

说不出口。

次日,我在沙发上被安燃推醒。

站起来,猛然看到镜子?被里面蓬头垢面眼睛红肿的自己吓了一跳。

安燃问,「失魂落魄,怎么回事?」

我便又是一惊,心虚得脸色苍白,「没事。」

他看我一眼,怀疑打量的眼神,令我几乎想蜷缩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悄悄后退,唯恐他闻到我身上有血的气味。

也不敢直视他。

我害怕,他会看出我眼神已不如昔,说不定带着凶光。

大哥曾说,「杀过人的人,眼神和常人不同,他的眼睛会闪烁着冷漠,刺人的无情,好像一杯冰淇淋里面,藏了一根有毒的针。」

我不敢仔细对镜,怕看见自己那种眼神。

逃似的离开别墅,上车后,阿旗匆匆赶来,和我同车赶赴娱乐中心。

关好车门后,阿旗把隔开司机前座的玻璃放下来,形成相对独立的空间后,才转身面对我。

他沉着脸,「君悦少爷,失手了,宁舒暗中派人保护那家人,我们的人昨晚差点被他们拿个正着。」

他又报告,「今天一早,证人已经被警方接走,应该是移送到安全屋。这次移送非常严谨,我们还没能查到安全屋究竟在哪。君悦少爷,事情恐怕不妙。」

我如闻晴天霹雳,完全僵硬了。

我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坐在车里,全程未曾吭过一声。

阿旗陪着我默然不语。

回到办公室,我矗立落地窗前,没有焦距地看着窗外许久,按动电铃,把阿旗叫进来,说,「我要见一见宁舒。」

阿旗沉吟着说,「宁舒这个人不容易对付,没必要,最好不要见他。」

我问,「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应该没有。

阿旗没再说话,默默走到桌前拨通宁舒电话,代表我向宁舒提出见面要求,请宁舒到这里一趟。

放下电话,阿旗脸色难看,似乎有些难以启南,「宁舒说他没空娱乐,如有急事,请君悦少爷到他别墅,或者能抽点时间聊一聊。」

我猛地咬住下唇,苦苦压着心头怒火。

半日,吞了这口气,低声说,「现在是我求他,走一趟也是必要的。」

阿旗说,「这事要紧,不能轻易决定,等我去问问别人。」离开办公室。

不过片刻,林信风风火火跟着阿旗过来,进门后劈头就说,「宁舒是什么人?把你整个吞了都塞下了他的牙缝。去他的别墅?你知不知道他那所谓别墅修得简直就走个军事堡垒?」

所以人和人之间,永远不要戳破最后的一层纸。

从昨天开始,林信就好像浑身长满了刺,每句话都恨不得扎我几个窟窿。

我也绝没有忘记他对我大哥干的好事,顿时瞪眼,指着大门,「滚!再出现在我面前,立即要你的命!」

林信冷笑,「我没要你的命,你反而要我的命?」

「阿旗,叫人来,赶他出去!」我回头,朝着阿旗吼,「我不是老大吗?当我的话放屁吗?我叫你赶他走!」

阿旗擅自把林信叫来,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我恶狠狠加一句,「给我传话,他再在附近出现,立即给我做了他。」

「厉害啊,君悦少爷。」林信嗤笑,「安老大知不知道你这么长进了?」

我被刺到心虚处,痛得几乎跳起来,冲上去挥拳就打,「闭嘴!给我闭嘴!」

林信一把抓了我挥舞的手臂,把我整个锢在怀里,忽然压下声音,异常温柔地说,「嘘,嘘……安静,君悦。安静一点,乖一点。」

他变得如此突然,我根本粹不及防,一桶冰水泼在正旺盛的火头上,顿时淋得一点火星不剩,空余一阵令人难受的滋滋声。

我的拳头再也挥不下去,靠在林信怀里激烈地起伏胸膛。

我真的非常没用。

这人是我昔年好友,却杀了最疼爱我的大哥。

而我如今,靠在他怀里,还情不自禁,哽咽着问,「林信,我该怎么办?安燃不能坐牢,我应该怎么办?」

林信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我问,「什么办法?不管如何,你一定要保住安燃。」

林信苦笑,「保住安老大?他可是安老大。」

看见我变得不安,林信又安慰说,「别担心,给我们一点时间,或者可以想出办法。」

他用的词是「或者」,我的神经不禁又抽了一抽。

林信安慰我几句,又说,「你不了解宁舒,这人内里比表面厉害何止百倍。不管事态怎么发展,你绝不可以与虎谋皮。」

阿旗也说,「是的,君悦少爷,对宁舒不可以大意。」

两人千叮万嘱,却始终没能告诉我一个确切答案,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解决问题。

我知道宁舒厉害,但不知道宁舒究竟如何厉害。

林信和阿旗都有事要办,我独坐在办公室内,胡思乱想,越想越如坐针毡,索性到楼下赌场和夜总会巡查,至少不再那么呆坐着被煎熬。

下到底楼,走了一遭,又进了洗手间。

洗手时,忽然听见滴滴滴滴的声音,不知从何传来。

我皱眉,到处找了找,才发现在盆下藏着一只手机。

拿起来一听,竟是宁舒。

宁舒笑说,「我的小弟上不了你的办公室,溜进赌场洗手间还是可以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宁舒说,「赌徒就是这样,博一下而己。输了又有什么,我亏不起几个手机吗?对了,听说你那边出了点事,有没有兴趣私下见个面?或许我可以帮点小忙。」

我说,「见面就见面,何必花这么多心思?洗手间里面放手机,鬼鬼祟祟的。」

宁舒又笑,「不这样,逃不过你那群兄弟的耳目。他们会放你出来?我不信。」

我不由自主,替阿旗和林信辩驳,「他们也是担心我的安全。」

宁舒反问,「有什么好担心?我或者会对安老大不怎么友好,不过对你?君悦,我对你的意思,你心里清楚。」

我心底某根弦,忽然被紧了一紧。

我问,「是不是我肯见面,这件事你就帮我摆平?」

宁舒一口答应,「只要你今晚肯单独出来见我,这件事就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保证安老大不会被牵连。」

他颇为君子,居然还不忘说明,「不过有言在先,君悦,你心里也要明白,今晚见面,不会是喝喝酒弹弹钢琴那么简单。」

我拿着手机,心底发凉。

抬起眼来,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惨白一张脸,不似人形。

我问,「我怎么知道你今晚得偿所愿后,会不会遵守诺言?」

「那你就要赌了,下一注,看我宁舒是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宁舒轻轻松松地说,「人生在世,谁都要赌几次大的了过瘾,你不妨拿你自己,赌一下安老大的下半辈子。」

他停了一下,问,「如何?何家君悦,你赌不赌?」

我倒抽一口长气,终于咬牙,「我赌!」

并非相信宁舒,只是我已经看出,林信和阿旗其实并没有任何把握。

我知道宁舒要什么,但我不怕了。

如果安燃不测,别说我的人,就是我的心和灵魂,都将不复存在。

区区一晚,算得什么?

我不怕。

何君悦不是赌徒,但我愿意为安燃下这一注。

我咬牙,决心下得很彻底。

既然我愿意为了安燃,毁去过去的君悦。

那么凭什么,我不能毁掉现在这个君悦。

只要能够救安燃。

只要可以,保住我眼前,活生生的安燃。

为了这个,我何君悦,什么都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