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很可笑,短短时间,灵魂和肉体的不和谐,在我身上完美呈现。

万不得已的臣服下,身体竟一天天好起来。

不再骨瘦如柴,不再弱不禁风。

照镜对我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对面人脸色红润,眼睛水灵灵,好一个受调教的玩具。

我怀疑自己是否天生下贱。

真岂有此理。

看看我爸,看看我妈,看看我临死前没有一滴眼泪的大哥。就算基因突变,也不应突变至此。

当我被养得可以出场面,安燃开始带我出场面。

调教好的内宠第一次公开展览,他没有掉以轻心,精心挑了最恰当的场合。

我知道,当我穿着纯白的西装,跟随安燃出现在各黑道人物聚集的关公诞时,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关公是黑道最敬重的神。

他们选择关公诞这日,一起祭奠倒在枪林弹雨中的历代老大。

至于击中这些前辈的子弹,是不是从自己的枪口射出,问题不大。

对于死人,大家一向非常宽容。

四周射来的复杂视线中,我静立,在刻着姓名摆得整整齐齐的木牌前,焚香,鞠躬。

别人焚一次,鞠一次。

我焚四次,鞠四次。

无他。

这些被追忆的强悍生命中,有四个与我有骨肉之亲。

我的太公,我的外公,我的爸爸,我的大哥。

他们连绵接续,奔腾不息的狂傲和热血,交错相融,传到如今静立焚香的我身上,如昔日广陵一曲,消散得只余唏嘘。

只余唏嘘,比什么都不留,更令人难堪。

我站在这个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时间是常人的四倍。

这特殊的四倍,让所有人都记住,现任的安燃老大多么了得,手段多么厉害。

何家君悦少爷,曾经万千宠爱在一身,被保护如众星拱月的君悦少爷,连一条头发都不可碰的何家二少爷,现在也只不过,是安老大带出场的展览品。

我可以想像安燃心中的快意。

假如我有这么一件有来头的玩具,一定也会得意地到处炫耀。

就如当日,大哥帮我在欧洲重金拍来的极罕珍珠壳古董老爷车刚刚运到,我兴奋地开着它,穿街过巷,呼朋唤友,醉得夜不归家。

那一次安燃大怒。

我第一次甩开他私自开车外出,第一个晚上,他不知道我确切的方位。

当我斜躺在林信家的客厅里,醉眼迷蒙中,看见他黑如锅底的脸,还扯着他的裤脚问,“安燃,你看到我的老爷车没?漂亮吧?”

明知道我已经醉了,他还认真地说教。

对我说,“君悦,炫耀是轻浮之举。只有浅薄的人,才会四处炫耀。”

今天,轮到他轻浮,轮到他浅薄。

祭奠后,他命令我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众人默而不宣的感叹和畏惧中,不动声色地炫耀。

古色古香的关圣庙前殿,摆着价值昂贵的各式果点糕点,一瓶瓶珍藏版白酒红酒置于桌上,任人取用。

中西不伦不类结合,一如黑道中人对道外天下的不屑。

安燃常常停下,和熟人寒暄。

真不巧,他的熟人,往往也是我的熟人。

为何家奋战到底的熟人已经死绝,可以站在这里的,不是曾经隔岸观火,就是曾经临阵倒戈。

难得他们奉承安燃之余,还能对我和颜悦色打招呼。

“呵,君悦世侄你越长越倜傥了。”

“真是长得好,怪不得当年何老大宝贝一样收着。”

“一段日子不见,君悦简直脱胎换骨,现在这样玉树临风,比明星还明星。我看入娱乐圈一定有前途。”

“君悦长得象妈,看看你,不由人不想起何二夫人,想当年……”

想当年,你们这些看我何家人面色的老臣子,未必有胆量随随便便拍我的肩膀,评我的相貌,把娱乐圈和我扯到一块调侃。

更不巧的是,熟人之中,还有林信。

林信来和安燃说帮里事,目光一直往我这里飘。

安燃把我扯出来一步,笑说,“君悦,见到老朋友,怎么不打个招呼?”

主人发话,展览品就要被展览。

我说,“林信,好久不见。”

林信居然比我还尴尬,半天,才说,“君悦,好久不见。”

沉闷的对白,他说的时候,竟有一丝黯然。

如果不是刚才远远看他走过来,一脸意气风发,我差点会为这丝黯然感动。

招呼已经打过,台词全部读完。安燃却还不满足。

他问林信,“君悦是不是变了?”

林信不自在地点头,“是啊。”

安燃问,“哪里变了?”

我横竖是展览品,就站在原地,任林信研究一番,好认真回答安霸主的问题。

他不抓紧时间献媚,研究片刻后,居然摇头,“说不出来。”

安燃微微一笑。

他对着林信笑,我却莫名其妙一阵心寒。

安燃问,“是不是变漂亮了?”

林信看着我,不说话。

他知道我讨厌人家说我漂亮,除了安燃,谁都不许在我身上用漂亮这个词。

上次他说了“君悦你真漂亮”六个字,我当晚用硬币划花他的新跑车,打破前挡风玻璃,然后亲自上门,与他坦诚相见,“我们是好朋友,这次只用跑车抵账。记住下不为例。”

难为他,还记得我这个小小脾气。

但安燃此行最大目的是炫耀战果,怎会接受只赢个九成。

“是不是变漂亮了?”安燃淡淡的,再问一次。

黑道老大就是黑道老大,这么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无聊问题,也可以问出平静之下危机四伏的气势。

混黑道的人,都有一双好鼻子,嗅得出危险和血腥。

血腥味那么重,林信和我一样有家族传承,自己又身在其中,怎可能嗅不出来。

我一点也不意外他的表现。

看见他点头,对龙头老大心悦诚服地说一句,“确实,变得漂亮了。”

安燃收拾起人来干净利落,受害者原来比比皆是。

我不由轻轻一笑。

林信无暇注意我的笑容,试验勉强过关,立即匆匆逃走。

但安燃注意到了。

他转头看我,风度翩翩地问,“见到林信,是不是很高兴?”

此刻随便一言,也许就定了林信的命运。

为了林信那丝黯然和不自在,我不想害他,嘴巴闭得很紧,不泄一字。

我很不聪明,这个方法对不可一世的人绝不可用。

安燃接下来的话,更危险。

“嘴巴那么紧。”他轻笑,“原来你也会为他人着想。”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只好开口,“我们只是老朋友而已。”

他失笑,“听听这个口气。君悦,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你争风吃醋?放心,林信很能干,我以后还要提拔使用。就算你们不仅是朋友,我也不会为一条小虫锯了一棵良木。”

小虫?

不曾想他说话变得这么生动,竟然反问假设比喻连用,刻薄得恰到好处。

不过我已经领教高明,知道和他斗一定死得惨不忍睹。所以他的话即使刻薄上十倍,我也不打算接口。

幸好,他也没打算叫我接口。

于是,他继续当他的老大,我继续当我的展览品。

辗转在人群中,我感觉脊背被默默盯着。

目光,片刻未断。

我知道,那是我的亲人。

我的太公,我的外公,我的爸爸,我的大哥……

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叹息。

家门不幸,千般宠溺,到最后,养出一个名叫君悦的展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