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琴这段时间变得更加瘦了些, 看着倒像是韦湘苛责她什么。她站在门口等韦湘允许她进门,棋画在一边陪着,偶尔抬头看看里头, 里头的韦湘没说话。
渐渐连棋画也觉得不太好了, 低声道:“我看你还是走吧, 奶奶不肯原谅你的。”
“进来。”韦湘突然说。
文琴如蒙大赦一般进去, 踉踉跄跄, 看见韦湘便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两个头,韦湘摆摆手:“受不起,我有话问你。”
文琴惊慌地抬起头来:“三奶奶恕罪, 我以为——”
“是朱颜让你来的么?”
“……”文琴却沉默了。
“她叫你来给我赔礼?”韦湘想了想,“我明天就要见她了, 你来得没必要。你走吧。”
文琴想说什么, 韦湘却没有让她再说了, 照她看来,文琴既然什么都不知情就为朱颜做事, 也没什么道理可谈。等文琴离开,棋画回来,韦湘想对棋画说些什么,但又想,秦扶摇不在, 她也找不到卫燃, 打探不到什么人, 也不敢相信什么人。
能无条件地相信的, 除了邱婆也只有秦扶摇了吧?
要死的念头被棋画这么打断, 竟然也有些困了,叫棋画去休息, 回头来,却在灵堂里坐了一夜。
次日清早,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雪。但雪迟迟不来,大家做事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好像雪是要给个什么兆头一般,得不到兆头,众人做事的开关就关着似的。
韦湘看这阴沉的天空下一片死气沉沉的房子,又看看死气沉沉的院子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只想叹气,却觉得自己太过忧愁了些。
还没到和朱颜约定的时间,她还在家里呆着,炉火生得旺,暖意沁入心脾。她在炉边拨弄着火炭,叫棋画从厨房拿来几个红薯,卧在炭火中闷着。
外面突然进了阵风,呼啸而来。韦湘瞥一眼门口,见一双小脚立在那里,还没说话,她便笑起来:“这么阴的天,正是睡觉的好时候,二嫂怎么来这里看我了?”
“你的病才好没多久,不来看看你怎么说得过去。”许若鸢解下披肩来扔在炕上,身后的丫头们将东西摆在桌上。韦湘瞥了一眼,多半是点心之类,没有多理会,转过来对许若鸢道:“来烤火,才焖了个红薯进去,要等会儿。”
“你的红薯自己吃罢,我怎么还和你抢呢?”许若鸢过来,棋画忙着起身伺候。
韦湘没说话,扔了两块儿煤进去。
“你的身体可大好了些?”许若鸢打量她,“才几天没见你就瘦了。”
“没,屋里热,穿得少了。”韦湘拆台,没有接这茬,许若鸢便干笑起来,将自己的脚藏在裙摆下,局促地扯了扯衣裳下摆。
“你……在那边住得还习惯么?”
“二嫂有话直说吧,”韦湘也不想太过刻薄,便露出了笑容,许若鸢便明显松了口气,肩膀一垮,便没有先前那样局促。
“你晌午是要去找大奶奶么?”
这是韦湘头一次见许若鸢谈论起朱颜来露出这样的神情,瑟瑟缩缩,全然不像平日里的样子。平日里许若鸢谈论起朱颜来,像是讨论自己家的似的,如今倒有了次序。
“是了。”
“能不能带上我?”许若鸢道。
这着实让韦湘吃了一惊。朱颜叫了自己见面,却没有叫许若鸢。看来在席上见朱颜冷落许若鸢倒不是自己的错觉了,这二人确实有了间隙。
而且看来该是许若鸢的错处,不然不会这样低人一头。而且事情看来也较为严重,并不是一般的事情。
韦湘心里有了数,又觉得既然是自己见朱颜,朱颜不让许若鸢来,自然是有她的理由,便一口回绝了。
“大奶奶找我,不过是些私事,既然是没有找二嫂你,想必是不方便要你知道。若是要你知情的话,总该知道的。”
许若鸢却憋红了脸,想了半晌:“你们都当真要逼死我么?”
“……”韦湘没能接这话。
许若鸢却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倒像是被捆了腿的麻雀,气得半死,坐不住,过了会儿便走了。
走了没多久,韦湘扒开炭灰,看见自己的红薯烧得差不多,便用铁钩子推到自己面前,吹了吹上头的灰,掰开,任由香甜的滋味蔓延开来。
“吃了这个,大奶奶那边的饭食怕是吃不下了。”棋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韦湘瞥她一眼:“大奶奶找我只是说话,我反而怕吃不下饭来,先垫一口。”
文琴这回来,像是小时候被人撵了过来道歉,韦湘不用脑子,就知道大约是朱颜来的。按照文琴平日里的性子,知道自己做错了,大约就只会哭。
她眼神停在自己的红薯前,咬了两口。就到了与朱颜约定的时候。她舍不得红薯,觉得朱颜也没有红薯重要多少,但是如果放在天平上考量,朱颜昨天约定和她见面的神情就多少加了些重量。
她隐约觉得朱颜姿态放得格外低,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好像明天这秦家就要塌了似的,说话格外细声细气。不在摆出主母的样子,却格外像主母。
韦湘对朱颜有那么点儿怨怼,但终究还是那么消融。谁也没往前追求和解,就那么烟消云散。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朱颜在门口就迎接了她。随从的丫头们少了一半,没有往日忙碌的,群蜂簇拥一朵花儿一般,好像秦府就朱颜这么一朵花。现在这朵花还没来得及凋谢,蜂和蝶都散得差不多,像是这花的秋天要来。
“今儿是忙么?你的丫头们都忙去了。”韦湘的目光越过朱颜,伪装出一张什么都没看出来的面孔,和朱颜并肩进屋,丫头们剩得更少,韦湘有些不习惯。
“给了银子遣散了。”朱颜热络地拉了她的手,牵引到炕上去,两人对坐,丫头们迅速地上了菜。
桌上除了平日里吃的菜更珍奇些,还多了两壶酒,两个杯子。朱颜给她斟上:“我平日里不喝酒,今天难得,你同我喝两杯。”
这愈发预示了这是个特殊的日子。山雨欲来,韦湘脑子里有只鸟炸开翅膀警惕地等朱颜下一句话。脸却不像她自己,笑得恳切:“那就喝一点。不胜酒力。”
两人慢慢吃饭。韦湘等朱颜主动开口。两人见面,总不能是喝杯酒了事,各回各家就没了下文。朱颜不做这浪费光阴的事。
三杯酒下肚,朱颜脸上浮出一片红来。非得借着酒劲似的,朱颜准备许久,终于道:“你没有什么问我的吗?”
“我有所问,我要你答。但是你会回答我么?”韦湘抿了一口,味道不如俗世,虽然是佳酿,但不如那喝不着的东西。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阴间的酒,所以挑剔人间的酒,她却沉迷其中,脸上带笑。
“我会。”朱颜像个醉酒的猴子一般,和平日全然不同,平日里说话也一板一眼,或走或站,总是腰板挺直神情严肃,好像身后有块板子夹着。
如今喝了酒,那板子就撤去,她软成一团,倚着桌子随便吃了几口,便凝视韦湘。
谈话开始了。
韦湘却不信朱颜会乖乖说实话,她又斟了酒,举杯敬酒:“那我敬你一杯。”
朱颜接了,一饮而尽。
韦湘又抿了一口:“你说,我能见到邱婆,是你安排的吗?”
“我倒是想。”朱颜揉揉眼,眼睛有些红,“中间怎么能是我自己控制得了的,不过你也见到了。”
“你让她们走了?”
“她们走了?”朱颜豁然起身,却又笑,“唉,也没有关系了。”
韦湘咂摸这话的意思。
“我想知道三弟是如何去了的,好给大爷一个交代。我问邱婆,邱婆不肯告诉我。”朱颜捉了酒杯,“你问出了什么?”
“我不是说么,她们离开了,邱婆和她徒弟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韦湘又斟酒,酒壶却空了,便招来丫头。
“去!我不喝了,下去,我若不叫你们,谁都不要过来。”朱颜却把来的丫头撵下去,揉揉鬓角,“喝多了不好,小酌即可。”
等丫头走了。朱颜探头见,踩了鞋挪到门口掩上门。韦湘怕她摔倒,但见朱颜也没有醉成那德行,便稳稳地坐在炕上。
在地上像个游魂一般,朱颜蹙眉思索片刻,从梳妆台底下抽出个什么,抛给韦湘。
那是一封信。朱颜示意韦湘看看,韦湘展开。
是寄给大爷的。
落款朱颜及秦府全家。
韦湘略略扫了一眼:“我不大识字,这信有些长,还是直说吧!”
“我知道你认字,慢慢看,不急。我,说不清楚。”朱颜斟酌着言辞,好像随时要咬到舌头。但看她的眼神,却澄明透亮,不是醉了,反而像是要借了这醉意说些平日里不说的话。韦湘明白,就不再假装自己不认字。
洋洋洒洒十来页,字迹娟秀,看着不费力。
等她看完,饭菜凉了个透。果然是怎么?应了自己那话了,肚子里的红薯还垫着,她心平气和,看到最后,却笑了起来:“大奶奶这信写得不错。”
朱颜又递过另外一封来。
这封就薄了不少,只有一页。
韦湘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突然从炕上跳起来:“大爷二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