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湘早就想好了。
若是秦扶摇真的避而不见, 卫燃也不能把她骗来的话。
韦湘就投井自尽。
当然,秦扶摇已经来了,于是她活得好好的。
因着见了秦扶摇, 心里一块儿石头落地。外头下了雪, 醒来一片刺眼的白。身侧空空, 别说鬼, 连被子也见了鬼, 消失了。
若不是看见那床被子好好地叠了整齐放在角落,她倒以为昨天做了一场没头没尾没结果的春梦,梦里她欲说还休地向秦扶摇诉说衷肠。
洗漱罢, 她想起昨夜忘记了将卫燃叫回来。
等她想起来,已经是大白天, 卫燃大白天的出来也不太好, 索性作罢。
雪下了一天, 积了厚厚一层。她顶着雪在朱颜那里坐了一整天,尝了许若鸢亲手做的白菜豆腐汤。许若鸢好像被煮老的白菜似的, 蔫蔫的也不多说什么,只死皮赖脸地赖在那里,听韦湘和朱颜两人说家里的事情。
许若鸢那张脸好像被人擦了似的,没有从前那么多表情,淡淡的, 却还是有许若鸢原先的轮廓。不过就是变淡了许多, 没有从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韦湘对她还是要客客气气, 请她坐好, 朱颜抬抬眼皮, 没有搭理。
三人坐了一整天,韦湘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就又想烧个红薯烧个鸡来吃,但这类粗俗的东西怕两位看不上,就没说话,偷偷告诉棋画,晚上回去的时候,棋画刚从炉灰中扒拉出红薯来,又对她说鸡还在厨房,厨房说烧着吃火气大,给煨了一锅汤。
她盛情邀请棋画和她一起吃,两人对坐。
热气腾腾的鸡汤来了,她和棋画分着吃,在炉边热热地烤着,惬意非常。
棋画发觉三奶奶的脸色很是畅快,不再像从前一样,总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灰霾似的。如今灰霾驱散,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春风。但是棋画很乐意看见韦湘喜悦快乐。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没大没小贼心不死地想嫁给三爷才惹得三奶奶多病多灾的,她心里忏悔了许久,只差剃度出家吃斋念佛给三奶奶消灾。
当然,她不知道她的三奶奶侍奉三清,若是元始天尊对韦湘说去隆康寺把如来头顶一颗颗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疙瘩给割下来,韦湘便会二话不说地起来,还能捎带着把眼睛也抠出来。
她心思虔诚得要飞升了,可她还是得每天伺候着韦湘,绝了自己那心思,把上次烧剩下的半截画烧得连灰都倒出去了。韦湘就好了。
于是棋画更加心有戚戚,再也不敢想太多了。她偶尔在府里遇见文琴,文琴年纪小,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要听了大奶奶的意思来监视三奶奶——到底是年纪小,哪个奶奶都是奶奶,人家是一家子,文琴她站哪边都不讨好的。
但她又觉得文琴可怜,虽然以前时常拌嘴,但文琴被差遣到粗使丫头那处,她又时常带些精细玩意儿去照顾她,韦湘从朱颜那里得了什么,随手送给她,她就挑一些文琴可能喜欢的送给文琴。
文琴和她一样,没有父母,自小都是被卖来做人家的奴婢的。
被卖来时什么样,她倒是记不得了。如今已经过了这么久,她已经把秦家当成了自己家……虽然她不是秦家的主人,但是她依旧庆幸她侍候的两个人都温柔得不像卖她们来的那种人。
虽然韦湘可能更令人不喜欢一点,但是她心里喜欢人家。
就想着,从今以后,就伺候韦湘好了。她就能一直呆在这里。
韦湘吃得毫无形象,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棋画心里光芒万丈了片刻。若是知道了,必定要好好地嘲笑棋画一番。
她没和棋画说太多话,不像对文琴一样。可能是对文琴伤了心,所以对棋画生出更多提防。但如今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她打算解决了卫燃的事情,就去耒州找邱婆。
即或是邱婆不在,耒州也都充满了学习法术的人,那里就像个跳大神的窝,处处走着神神叨叨的人。她没有去过,邱婆却对她形容过。
总会有法子的。
夜晚,卫燃幽幽上来,那时她正在读地方风物,合上书页,她思索片刻。
“你能给你爹托梦吗?”
“我不能跨过界去……”
“好,这样,我带你回村里,你给你爹托梦,如此如此说……”她叮嘱了卫燃一番说辞,又问了问卫燃自己的尸首在哪儿,生怕自己忘了,一人一鬼商定好了,便将卫燃放进腰间的玉里。
趁着夜色便去朱颜那处,打算自己回村里一次。
才进门,小丫头便极为小声地提醒她:“三奶奶真要进去?”
“怎么?”
“二奶奶哭了。”小丫头看看四周无人,“二奶奶来了可久了,似乎还和大奶奶吵了起来。我们想去看看,却被撵出来,谁也不许进去……您去倒是能拉架……”
韦湘不想拉架,扭头便走。
笑话,她怎么能是三姑六婆那类的人物,看见哪家不顺就过去说道说道,好像大家都是人生头一回活,自己就多些人生宝典似的。
她缄口不言保持自己的节操时,许若鸢正在和朱颜生气。若是韦湘知道了,便要叹口气道许若鸢这人追得太紧咬得太死,鱼儿就顺势滑溜出去,和她再也没有缘分。
然而她没有看见许若鸢在朱颜房里如何生气。
她好像一口洪钟,坐出了巍峨不倒千年不动的架势。往炕上稳稳地坐了,不偏不倚正中间,偌大一个炕居然没了朱颜睡觉的地方。
“你就不能给人一个好脸子看吗?今儿个倒让三房笑话我了。”
“人家没笑话你。”朱颜站在地上,见这家里没自己的容身之处,便自给自足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捧了杯热茶坐定,眼皮也不抬。
气得许若鸢七窍生烟:“我要帮你做事的时候你劝说我在家里好好呆着就好了,现如今家里需要人的时候,除了我谁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你却胳膊肘拐了个快,转头就教三房做事了,你——”
“你既然不明白我为什么事事都找她商量,就也没什么能管好家的意思。”朱颜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转头叮嘱丫头烧热了二房的炕,被褥都暖好,等二奶奶回去。
“我不回去!”
“在我这儿做什么。”朱颜轻轻搁下茶。
她虽然是弱女子,但说话总有些分量,她面无表情如静水一般时,就格外令人心颤。
许若鸢不敢答话了,过了半晌,见朱颜没有叫人把她撵出去,才弱弱道:“我想赎罪,你却也不给我个机会。”
“你也没做错什么。”
都是命。朱颜心里补充。
大爷去了之后,大爷在她心目中就更为高大了不少。
原本这个人还有些错漏,有些令人不快的地方。譬如这人虽然是温润如玉,但是拈花惹草的本领也相当高。她聪明地放在心里,把这件事梗在大爷腹中,如此大爷就更为敬重她。
如今人也死了。她反而宽恕了死者。
如今再也没什么人能超越亡夫在她心中的地位了。
许若鸢被她抢白,脸色红了又白,不知道她唱戏会是什么角色。等她脸上终于恢复正常,朱颜却径自起身出院去了。
她开了窗,看见朱颜站在廊下凝望夜色中仍旧絮絮扬扬的雪,雪是亮的,朱颜一身白也是亮的,朱颜身边没什么人,身边只有一枝梅花探出头来。
许若鸢突然意识到她不像别人那样聪明。她追得太紧,反而叫朱颜一身的疲惫上加了更多重负,朱颜便被沉沉的负累压得步伐迟缓,怎么可能被她逼着往前奔跑。
她简直如同一个疯子。
默然无声地点了蜡烛,她想,自己太贪了。
这片雪淹没了城东城西各样的景。
隆康寺的老方丈伺弄佛前的油灯时,想起了那个道姑来。荤素不忌,口无遮拦,对佛也是充满亵渎。那个老道姑住在后院,带来了一个秘密。
他低诵一声佛号,坐在蒲团上看这恢宏的佛像。佛用同样的目光注视众人,他却因着不同的香火钱给各人不同的待遇。所以佛给他这样的修行,叫他人来造孽,而他来收场。
杂鱼集市的刘二郎在饧面,预备第二日的馄饨。下雪的清晨,买馄饨的人想必多,他要早起。雪落了又落,将院里的两担柴打湿了。
他收拾好了出去将柴遮起来,放在炉边烘干。又想起家里的水缸没水,便挑了担子到井边去,井边结了冰,总是打滑,他极为小心地担了两担水回去。
路过老乞丐的家,想起老乞丐走之前,对他的一番说辞。
他倒是真见过白裙女子,可也没见过人家总来这里——编了个自己也不信的故事,不知道真假,但说出来,老乞丐给他留了两个金叶子。
他从不知道老乞丐这么有钱。
然而老乞丐却是跟着邱婆走了,他跟秦家的人来往,也不知会不会殃及韦湘。
莲老六总觉得屋子里冷,叫人不停地添煤,火光几乎要将整个屋子吞进去,他才觉得暖和了些。
后来他渐渐地不安起来,打发一个家丁去看看脂粉坊后街,家丁回来说,还是一团废墟,没人在那里。
“去烧纸,去烧纸。”他催逼着家丁走入大雪夜里,自己从椅子上豁然起身。
然后,他双目圆睁,觉得四周冷得如同冰窟。
蜷回毯子中,他不断地添火。看见这熊熊的烈火,他又生了畏惧,冻得双手双脚冰凉。
“老六爷,烧过了。”家丁回来禀报的时候,看见莲老六右手五指合拢,聚成一朵花的样子。他用这只手,对着火光虚晃了晃:“秦家那边还好吗?”
“一切都好,上次您推举了大奶奶做家主后,生意还是照旧,没有太大波折。”家丁老老实实地答了。
“韦湘呢?”
“啊?”
“秦家三奶奶!”莲老六瞪圆了眼,起身要责骂家丁连这么熟悉的人名都记不起来,张了张口,却觉得精疲力竭。
“哦,和大奶奶去了乡下,回来不久,没有听到消息。”
“她没来脂粉坊看看吗?”莲老六说话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他终于被自己周遭的冷摧垮了。起身,像个冰块一样,直挺挺地扑倒躺下了。
家丁在他面前站着,想了想,回身带上门。
默无声息地喊了几个人,一帮人点起火把来,将莲老六的府邸烧了个空。
满天的火光映照洁白的雪,几个点火的人躲在暗处。
“接下来怎么办?”
“当初眼瞎,没好好看看麻袋里的人是谁。”有人这么说。剩下几人便嘘了几声,叫他不要说话。
“咱们把无辜人沉了河是造孽,叫人知道了肯定不得好死。我们不如上山投靠些强人,还有碗饭吃。”
这建议得到了众人的附和,一群人像蚂蚁一般即为迅捷地快跑到阴暗的角落。
角落里显出一个捏了蜡烛的人影,一身白衣,站在背后默默望着他们。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再说什么,看那滔天的火和滔天的罪一并熊熊燃烧着,将一切都结果,进入尾声。
沉了她进河里的,是莲老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