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平若之后,平衍和晗辛默默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平衍知道晗辛还在生他的气,已经整整两天不愿意跟他说话。起初他尚未察觉,直到夜里例必要来盯着他喝药时晗辛却没有出现,平衍这才察觉到了不妥。他聪明绝顶,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原委,也自知理亏,本打算再见她时说两句好话,谁知她却是真的恼了,一连两日连面都不肯露。今日若不是冒了蔡太医的名号,只怕还是见不到她。
此刻看着晗辛低头玩弄手指甲,平衍想了想,只得先打破僵局,问道:“晚饭吃什么?”
晗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似乎连搭理他一下也觉费工夫。
平衍叹了口气,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你是真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好吗?你别生气了。”
晗辛这才抬起眼迎向他的目光,唇边一丝冷笑若隐若现,显然并不采信他的说法。
平衍只得伸出手,轻声命令:“过来?”
她的冷笑终于毫不客气地浮现在面上,轻声哼了一下,起身便往外走。
平衍张口想要叫她,却突然皱眉扶着胸口闷哼了一声,痛苦地垂下头去。
听见动静一场,晗辛回头过来,见他这样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生气,连忙过来扶住他的手臂问:“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心。”他声音虚弱几不可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却毫不放松,力气之大,令晗辛几次甩手都没能挣脱。“我的心难受。”他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澄澈无畏,丝毫不惧她被激出来的怒意。
“那是自然。”晗辛见无法挣脱,索性也就停了下来,冷笑连连:“是了,你这样的人,黑心烂肺也是寻常,这算不得病,也犯不着我来操心。放开!”
平衍见无法令她动摇,只得放开手,微微叹气:“你真打算就这样气我一辈子吗?”
一句话却差点儿将她眼中忍了好些日的眼泪逼了出来。“一辈子?你跟我提一辈子?”她终于按捺不住,冷笑地发作起来:“大半夜连件裘氅抖不披就自己跑到庭院里坐着,你不是去想死么?说什么一辈子?一辈子是我们这些四肢康健经得起风露的人说的,你不配!”
这话说得相当重,若是放在以前即便是再生气十倍她也不会如此口出恶言。但如今不同,他已经坦诚了给自己下毒以求速死的初衷,又借着求她留下算是表明了对她的心迹,晗辛就想探一下他的底线,下一剂猛药。
果然平衍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仿佛夜风侵袭下的烛光,晦暗不明地摇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挣扎着明亮了起来,苦笑着说:“你就因为这个气我这么多天?其实那日我是真觉得身体尚好,且又许久不见星月,便让人扶我出去透口气。”
晗辛狠话出口也自觉过了线,就不大好意思再摆脸色给他看,哼了一声,只是口气仍不肯放软:“即便如此,就不能多穿件衣服吗?你以为把你一个死了一大半的人救回来很容易么?那么多人伺候你,日日撬开牙关给你喂药,怕你身上生疮每个时辰都要给你翻身,替你擦洗,更遑论时时担心,怕你一个不妥下一口气就上不来,夜里不敢合眼,白日不敢稍离,种种辛苦你闭着眼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所有的担惊受怕都是旁人替你担着,可你没有资格如此糟蹋这身子。”她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竟没有察觉平衍不知何时牵住了她的手,紧紧捏着,仿佛要藉着这样的力道,宣泄心中的情绪。
晗辛却并未察觉他细微的动作,仍旧在痛斥着:“好容易才救了回来,从睁开眼到能下床整整一个半月四十五天,你若再受凉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他苦笑着说,“可是你若总这样不理我,我即便醒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直昏迷下去。”他将她的手牵起来送到唇边,用嘴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手背,语气轻柔得仿佛一只羽毛搔在她的心尖上:“我昏迷时时常梦见有人贴耳在我胸口,数着我的心跳不肯离去。我怕若是心跳停了她便不肯留在身边,便要用全部的力气去让心脏继续跳下去。”看着她惊讶的神情,他低声说:“晗辛,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因为有你我才努力要醒过来。你放心,即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随意糟蹋自己的身子。”
“你……”晗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有些不可置信:“你知道……?”
“我一直以为是梦。可是前夜,还有大前夜,大大前夜,醒过来的每一个夜里,我都知道你悄悄偷听我的心跳,和梦里那人一样,一模一样。”他叹息着抚上她的头发,像是对她保证,又像是要对自己保证:“你放心,我绝不再让你如此担心了。死过一次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再轻谈生死。”
晗辛低着头,一任眼泪砸在手背上,突然觉得许久以来的委屈和担忧在这一席话间被全部释放了出去。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殷切言语,总觉得如此在他的言语下便善罢甘休有些太轻易了,可有实在没有办法再板着脸闹脾气,便只好尴尬地低头默默流泪,始终一言不发。
平衍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微微笑了笑,问道:“现在能告诉我晚饭吃什么了吗?我饿了。”
晗辛连忙趁机收回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身匆匆向外走:“今日有熊掌,我去给你催催。”
平衍看着她走出去,一时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渐渐收起了脸上的温软神色。阿屿匆匆闯了进来,刚喊了一声:“殿下!”便被他面上铁硬的模样吓得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平衍回头淡淡地问,声音中透着一丝严厉。
阿屿要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开口:“临淄王遣人来了。”
平衍点了点头,一时没有回应,将面前的浆酪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才说:“阿屿,你去跟晗辛说……”他望着窗外一株榆树,看着新长出的树叶已经能够成荫,树影摇动,落在窗前,凉意顿生,“你告诉她我见椿树生得好,让她去采些嫩芽来蒸些蛋吃。”
阿屿怔了怔,点点头要往外走:“好,我这就去说。”
“等一下。”平衍叫住他:“平彻的事情你……”
阿屿笑了开来:“殿下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平衍轻轻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一俟阿屿走远,便唤来少年内官抬着步辇送他到外面厅事去。
算起来临淄王平彻倒与平衍亲缘更近些。两人的父亲是从兄弟,平彻族中排行为九,见了平衍也是要称一声七哥的。龙城失陷前平彻任太尉,当日审理崔氏大案,处置得当,深得平宗的赞许,晋封临淄王,成为宗室中的新贵。龙城失陷后,平宸清洗晋王势力,平彻首当其冲,被蠲夺了太尉之职,临淄王的封邑也减去一半。除此之外平宸还规定在龙城的宗室男子每个月都要向宗正寺报到汇总这一个月的行踪和府中人员增减,对宗室的束缚严苛了许多。平彻又因此成为重点严控的对象,他又不比平衍,并无平若这样的人暗中关照,,日子过得益发不如意。
平彻今次遣来的是他做太尉时手下得用的亲信贺若同光。平衍以前也与他打过交道,知道此人精明干练,眼线遍布龙城,但因为不是宗室,又与贺兰部有着姻亲关系,并未被新权贵们严防死守,行走龙城坊里之间如鱼得水,收集消息,联络部署得心应手。
今次贺若同光身着短衣草履,头戴渔人常用的斗笠,看上去俨然是个渔人模样,居然手中还提着两条七八斤重的大鱼,滴滴答答水淋淋地站在厅事前的庭院中,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乡民模样。
平衍看见他这个样子几乎要笑出来,对这人改头换面的本事愈发钦佩。他正想招呼贺若同光与他进屋详谈,不料对方一扭头看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条鱼扔在一旁啪嗒啪嗒地跳个不停他也顾不上,一味叩头,口中大声说:“见……见过……秦王陛下……”
身边人忍不住提醒:“是殿下,不是陛下。”
“殿,殿下……”他越发的口齿磕绊起来,全然就是个第一次进到高门府邸没见过世面的草民举止,“今日打了两条鱼,我们家的让送来给殿下煮汤喝。”
平衍到这时自然知道他是不想让人看破身份,便配合着他装神弄鬼:“你们家的是谁?”
贺若同光也不等平衍让他起身,自己跳起来连比划带说:“就是东门外面的钱二娘啊。去年夏天殿下去城外天华寺进香,在钱二娘家的吃了一顿鱼羹,还说那鱼鲜美,让来年有了再送来呢。”
平衍仔细想了想,竟然真的依稀忆起有这么回事儿,不禁吃了一惊,一时间暗暗骇然,有片刻恍惚,仿佛眼前这人真的是钱二娘践行旧年之约打发来的渔夫。“多谢你们还惦记着。”他收敛心神,想了想,既然这样了就该装得像些样子,便吩咐身边的人拿出十个钱来交过去:“不能白让你们破费,心意我领了,鱼钱还是要付的。你替我转告钱二娘,祝她长乐安泰。”
贺若同光也不客气,收下钱连连道谢,一脸喜色又有些飘飘然地随着门房的人出去。平若看着地上仍旧跳着的鱼,命人拿过来送到手边,果然看见鱼鳃中藏着玄机。他假装将鱼拿在手中观察,飞快地将鱼鳃中夹着的纸条取出,仍旧吩咐人将鱼送到厨房去让晗辛亲手处置,自己则匆匆回到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