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我这么久没见,你风尘仆仆从云山赶回龙城,就是为了问我这句话吗?”平衍淡淡地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苦涩。
平宗拧起了眉,微微冷笑:“我只是觉得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了。我刚有了叶初雪的线索,你这边就在张罗登基大典。这分明是要逼我放弃搜寻,回龙城来。”
平衍点头:“你离开太久了。四十多天,为了那个女人,你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么?”
平宗皱眉:“那你也不能搞什么登基大典啊。谁要登基?人选选好了吗?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是想跟阿兄商量,只是见不到你的人。”
平宗心绪烦躁,只是说:“你胆子也太大了。”
“被逼的,没办法。国不可一日无主,我是实在等不到阿兄了。”平衍声音虽低,每一个字却都重逾千斤,敲打在平宗心头,一下一下,无端沉重。“这天下,这龙城,这人心惶惶纷乱不安的朝堂,这分崩离析的国家,你都不在乎了吗?”
平宗皱起眉来,突觉无力回答。他也确实跑得累了,在一旁的坐垫上坐下,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阿兄不明白。”平衍的腿如果没断,他也许会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平宗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数落,然而此时他只能困守在自己的床榻上,远远看着平宗,看着他对自己的质问不以为然。于是他选择了更加冷的声音,“安安没有追上五哥,因为贺兰王妃带走了你另外两个儿子做护身符;令狐朗也没能拦住五哥,因为有人烧了他的粮仓,在军中散布谣言协助五哥他们的车队渡过太仓河。阿兄,他们现在已经抵达雒都了。龙城一半的汉官都被他们带走,太仓河以南州郡也都遵奉他们的命令,本朝你已经失去了一半。”
他的语气沉痛,令平宗悚然一惊,瞪着平衍目不转睛,脑中却纷乱不已。
自从得知叶初雪被人抓走之后,他就乱了方寸,将龙城,天下全都抛诸脑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尽快将叶初雪救回来。然而此时听平衍这一番话,才赫然心惊,发现自己身上还有太多的责任和太多人的期许,却全都荒废在了这一个多月里。
平衍继续道:“你当日并没有进龙城,自然也不知道就在你攻克龙城的当夜,一场大火烧毁了东市和和庆安坊,还有永安寺和昭阳坊也烧毁了一多半。百年名寺,毁于一旦,死伤僧众多逾三千人。你大概也不知道高车人和贺兰部众为了逃离龙城,与龙城尹麾下的戍卫军激战三天三夜,双方各自死伤无数。还有你带回来的贺布军,安安的漠北军,在城外失散的禁军,四镇军,进城之后互相彼此各不统属,抢占地盘,排挤同僚。宫中无主,各处内官抢夺财物四散逃奔……”
“别说了……”平宗越听越是心惊,心头沉甸甸地重。
他之前趁夜进城,发现城门一叫就开,虽然已经过了宵禁时间,街道上仍有三三两两不知统属何部的士兵在游荡嬉笑。这些反常他不是没有留意到,但当时满腔怒火,只顾着着急来找平衍算账,却没想到龙城竟然乱成了这样。
“听不下去了?”平衍毫不放松,冷笑一声:“阿兄只是听一下都不肯,我却要每日里东奔西走,左支右绌地去处理这些事情,眼看着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一个个激战而死的年轻人,一户户被烧毁了房屋无家可归的百姓,你让我如何回答,为何晋王回来了,却还不如之前那个皇帝?我能告诉他们,因为晋王不在龙城,他将这一切抛下,只是为了去追一个女人嘛?”
平宗被问得哑口无言。
平衍冷笑:“没错,我是刻意传出登基大典的消息,就是为了逼你回龙城。我也已经有了打算,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自己拥立新君,你跟你的叶初雪愿意去漠北隐居也好,去大漠浪迹天涯也好,或者去西边草原牧羊也好,都随你的便。但龙城的事,朝堂的事,天下的事便由我来接手,再不许你过问了。”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平衍对平宗说过的最重的话。每一句都像利箭一样射向他的胸口,令他无地自容,只能沉默地听着。
平衍严厉的目光留在平宗面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放缓了语气,慢慢道:“所幸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平宗站起来,走到平衍床边,单膝在榻边跪下,以手抚胸:“阿沃,谢谢你今日对我这一番话。是我的错,我……”他始终无法说出那个词来,良久才咬牙说道:“我色令智昏了。”
平衍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扫过,点头道:“登基大典三日后举行。并没有太盛大的仪式,一切因陋就简,龙城遭劫,更不能让人觉得咱们铺张浪费。等你把情势稳定下来,再做别的安排吧。”
平宗站起来皱眉:“即使我认了错,你也不能让我去坐这个皇位。”
“为什么不行?”
“这……”平宗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明摆着吗?我又不是先帝子胤……”
平衍今夜前所未有地强硬,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平荐也不是。他不是就被你拥立做了皇帝吗?”
“我可以废立皇帝,怎么能去做皇帝呢?”平宗固执地说:“我可以让别人说我是个擅行废立的权臣,但不能让人指着鼻子骂做是篡位的奸臣。”
“奸臣不是人家说出来的,而是自己做出来的。”平衍叹了口气,对他的固执十分无奈。今夜一番长篇大论,也已经将他的精力耗尽,只能靠在床头微微闭目喘息了一下,才低声道:“你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早就是北朝之主,龙城之主。何必还要再选立新君,让满朝文武对着一个连饭都吃不好的奶娃娃叩拜?这不只是可笑,更是对还留守在龙城,愿意为晋王效力的那些文武官员的侮辱。”
平宗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登上那皇位。”
“那是你不需要。”平衍接住他的话往下说,“因为你已经权倾天下,皇位在你看来只不过是个碍事的摆设。阿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做摄政王,做晋王,做太宰,朝堂的事情一样由你一言九鼎地掌握。坐上那个皇位,反倒会受到诸多掣肘限制,凡事都得按照制度来,时时被御史盯着,每个决定都得让尚书中书那些人议过来,论过去。自然还是做个摄政王要容易得多。只是,阿兄,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平宗一惊,平衍的话如同当头棒喝,将他的婉转心思说得清楚明白。“你的意思是……”
“五哥他们已经在雒都修太庙立社稷,天下就那一个皇帝,自然州郡纷纷服赝遵奉为正朔。除非你打算将龙城和太仓河以北也都拱手相让,否则就要立即昭告天下,你晋王仍旧掌握着天下最强大的军队,主宰着最广阔的国土,你仍然是龙城之王,并且是天下之主。”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这几句话耗尽了他全部的激情,略停了停之后,竭尽全力也只能如蚊讷般低声劝道:“阿兄,如今的乱局,你以为只是推上去一个孩子就能平复的吗?你这一生积攒下来的威望,不要都浪费在那个女人身上,这天下需要你。”
平宗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平衍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他若还一味不肯御极就已经不是智昏的问题了,而是安若无能,逃避责任。平衍说的对,他一生的声望和积淀,都要用在这个非常之时才行。
他缓缓站起身,见平衍闭着眼,面色青白,似乎已经睡去,心头突地一跳,连忙探他鼻息,等了许久才一丝微弱的气息抚在了指尖上。平宗这才略放下心,轻声唤道:“阿沃,阿沃……”
平衍并没有睁眼,微弱地回应:“嗯?”
“你放心。”平宗点了点头,“我回来了,龙城的一切,朝堂的一切,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你好好休养,不要再费心劳神,消耗精神了。”
平衍一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平宗帮他掖好被子,起身要走,不料临转身却被平衍突然捉住了手腕。
平衍的掌心烘热得发烫,平宗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我去叫医生来。”
“阿兄……”平衍闭着眼睛,声音低得平宗须得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才能听清楚,“我没有让人绑走她。”
“我知道。”平宗试图安抚他,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好好休息,别的话,等你好了咱们再说。”
然而捉住他的那只手却不肯放松,反倒越加用力,拉着他不许他离开。平衍在平宗的耳边说:“可我也不会让她留在你身边。”
说完了这一句话,他才终于松开手。平宗趁机挣脱,后退两步,紧盯着平衍枯瘦的脸,突然点了点头,“是了,你为了我这帝业,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留,又岂能容叶初雪在我身边,扰乱我的心神,搅乱这天下。”
平衍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熟睡,再无回应。
“可是,阿沃,我固然不该为了她将天下置之不顾,却也不会为了天下而放弃她。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