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泰自也注意到了苏如绘的视线,这时候皇帝反而将怒气压了下去,只是从牙齿缝里冷笑出来,扬了扬手,叫过张安:“你去给苏氏说一说,院正刚才的话。”
“是!”张安眼皮儿一动不动,执着拂尘走到苏如绘身边,声音不高也不低,让四周能听到,却又不至于打扰了帐内还不知道情况的顾贤妃,平板无波道,“余院正诊出贤妃娘娘乃是误服奇寒之物,导致昏厥,此物名为忧来鹤,乃是北戎所产的一种药草,当地尝用以除胎绝嗣!”
眼皮儿轻挑,终于看了眼苏如绘,脸色却是依旧八风不动:“院正在你呈上的两道点心中,玫瑰蜜卷查出少许,翡翠天香糕中查出大量。”
“闻说北伐前,苏氏就弄到了北戎皇室才能享用的白玉金参,区区忧来鹤,又怎能难倒堂堂的青州苏呢?”长泰的讥诮,犹如雷霆,一字字响彻苏如绘心头!
苏如绘面色惨白如死!
“陛下,臣女冤枉!”除了这句苍白的辩解,她委实想不到其他的话。
鹿鸣台每日里进进出出那么点人,再加上她在宫里压根没有明面上的死仇!就算小霍氏,一句她为什么要害顾贤妃大可以轻飘飘推脱。唯一的怀真郡主这段时间因着宁王世子的缘故一直未进宫……冤枉?冤枉也该有个缘故?却是谁来好好的和她过不去?
这一瞬间连苏如绘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误把忧来鹤放进点心里了?
时隔六年,苏如绘再次迁宫,这一次却不再是琼桐宫冰冷的宫室了,而是正正经经的冷宫——除华宫。
苏如绘被勒令除了钗环华服,只穿着素色布衣,身后是红鸾,和还带着几分大病初愈之色的秀婉。三个人默默无声的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走进外表就残破不堪的除华宫内,一进宫门,三春鲜色与草木香气所带来春日独有的香暖气息烟消云散,阴寒袅袅拥来,三人都情不自禁,打个寒战。
先帝隆和自诩节俭,也确实不肯浪费,除了为敬肃太后大修过几次仁寿宫外,当初隆和自己住的宣明宫都有漏雨的地方,至于除华宫那就更不要说了,失了宠犯了大错的宫妃贵人,不过是出于种种缘故无法立刻处死的一个收容之处,连皇帝住的宣明宫都修不起,谁还来惦记着这儿?到了嘉懿太后时,因着北戎之事,更是带头节俭,长泰时宫里总算有了奢华的味道,可是再怎么也没人把冷宫放心上,这么一年年破败下来就是如今的模样。
小黄门是除华宫的人,长年被发配在这阴暗潮湿透着一股子霉味的冷宫里伺候,再好的性儿也会变得乖戾,他带着三人进了宫院,不阴不阳的站在原地道:“三位姑娘。”他有意将“姑娘”二字咬重,秀婉也就罢了,见惯了宫里跟红顶白,红鸾虽然也不是个不晓事的,可是究竟看着苏如绘被众星捧月的长大,登时脸色一白一红,却被秀婉一拉袖子才忍住。
苏如绘倒是神色波澜不惊,实际上她心头狂怒绝不比红鸾少半分!
只听那小黄门阴阳怪气的将三人敲打了一番,一直到秀婉陪着笑脸塞过去一张银票,小黄门打开一看,翻脸犹如翻书,顿时笑开了一张歪嘴斜脸,一改刚才的怪腔怪调:“这位姐姐这可就见外了,奴才本也就是在这宫里伺候的,帮姐姐们做点子事还用得着客气么?”话虽如此,他手脚却飞快的收起银票,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看着苏如绘也马上改了称呼:“您这边儿请,您别瞧这里都是冷宫,一派萧索,其实冷宫里好的院子还是能住人的,至少不会住得骨头疼,喏,这边一连三间儿,是冷宫里难得有太阳的地方,瞧着破败,但漏雨的地方却不在床顶……”
小黄门絮絮叨叨,带着三人灵巧的穿屋绕树,却是在冷宫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相对清爽的地方,苏如绘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除华宫因是冷宫,建造的时候就逼仄狭窄,又有高高的宫墙一堵堵封过去,正如这小黄门所言,太阳,是不容易照进来的。
小黄门自称姓李,接了银票后尤其客气,秀婉和红鸾虽然对这等小人恨得心头滴血,但眼下却只得敷衍好了他,到了地方,又问了取水、膳食之类的事情,秀婉见他还不走,只的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搔头才将他打发走。
一伺小李子走远,红鸾便唾了一口恨恨道:“蚂蝗似的,收了整整一百两的银票,临走也不忘讹诈一笔!”
“红鸾你不晓得,这起子奴才残缺之身,又被分在这种没指望的地方,将来若老了不想进慈济所等死,便只有趁着年轻时想着法儿捞银子,这一个还是好的了,收了银子就识趣的摆出奴才款,咱们多少也觉得没白花银子,更有那起子收了银子还要端着架子的,才没得气死了人!”秀婉进宫多年,本也是从粗使宫女做出来的,倒是清楚的很,复又低了声音,“其实这小李子人倒聪明——他转变脸色可不只是咱们给的银子的缘故,还是因为看咱们一身布衣却依旧能够打赏出百两银子,显然有些来头,没打听清楚前他犯不着把咱们得罪到底,这也是宫里奴才们的生存之道罢了!”
红鸾的年纪原比秀婉要大上一个多月,可是秀婉是这些年跟着苏如绘的老人,又比她新进宫,因此红鸾便放低了身段唤秀婉姐姐,秀婉虽然受了她这声,却也悉心指点着,两人这几日处得不错。
而且就红鸾来看,秀婉对自己跟着苏如绘频繁被迁宫,却亦无怨言,总是很有几分好感。
她们这边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动手打扫,却见苏如绘呆呆的站在房前空地上仰望天空,都是心里一紧,对望一眼,红鸾推了推秀婉,秀婉无奈,只得擦了擦手走近苏如绘,正要劝说,却听苏如绘先自开口:“我无事,你们自去收拾,太阳落山前好歹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住。”
“……是!”秀婉听着苏如绘语气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心里面突突一跳,莫名的涌上了一层害怕,不知不觉的劝说全咽了下去,悄悄退回房中,与红鸾面面相觑。
半晌,红鸾才低低的道:“咱们小姐……这是真的发狠了!”
她说的没错,苏如绘这会儿……是真的要发狠了。
除华宫的房间腌臜得难以形容,两个手脚麻利的使女打扫了足足一日,太阳落山前,也才勉强收拾得能住人。因只收拾出一间房间,加上担心苏如绘,红鸾与秀婉便又寻小李子付了一笔银子,求了三套被褥来,一套给苏如绘铺在床上,两套打地铺。
半夜里,两人不出意外的听见苏如绘低泣。
“小姐?”
“……小姐!”
秀婉唤了一声,见苏如绘不答,看了眼红鸾,红鸾起身将烛点上,两人一起披着外衣坐到床边,只见苏如绘面朝里,只是啜泣不语。
“小姐……”唤了第三声,见苏如绘停了动作,秀婉与红鸾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回不比上一次,上一次冲撞怀真郡主,到底也只是小事,当时年纪又不大。可是如今苏如绘不但年纪已长,谋害皇妃——还是待她极好的皇妃!
这条罪名,估计苏万海父子三人今儿都要上折请罪,连带郑野郡夫人也少不得去仁寿宫里跪着自承教女无方——恐怕定国公府都脱不得关系。
“青雀死了。”
半晌,还是苏如绘自己出声,一字字冷如寒冰,“她进宫才两天!”
秀婉沉默,红鸾却忍不住,俯下身去,隔着被子抱住苏如绘,与她一起压着嗓子恸哭。
除华宫里百物都比外面珍贵许多,惨淡的烛火照在窗纸上,窗外,一道人影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