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然走的时候雨还未停,不但未停,反倒更大了许多,那沙沙的声音转为嘈切,因着雨大的缘故夜却更凉了许多,窗只开了道缝隙就让三重纱帐后的苏如绘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小声道:“不如等雨小些再走吧,或者我寻个借口让人替你准备些雨具?”
“现在不走就要被看出行踪了。”甘然简单的解释了一句,到底反掩好窗后,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之中。
过了大约一刻后,紫染再次进来,已经装束齐整,借着她手中的烛火看到她的脸色也绝不像是困倦的模样,她进来后先把甘然走时打开的那扇窗户关好,又去外面捧了一碗奶羹来给苏如绘垫一垫,这才道:“小姐都与楚王说了?”
“嗯。”苏如绘有点儿恹恹的,情绪很不高,但紫染仿佛没看到一样,依旧缠着问下去:“连寒药的事……”
“我告诉他,我此生都子嗣艰难!”苏如绘说着,紫染就是一惊!
“小姐怎么能这么说!您不是打算托付楚王吗?!”
苏如绘舀了一勺奶羹,慢条斯理的喝完,这才冷笑着道:“就是因为我打算借楚王来做筏子,才要这么说!”
紫染虽然是安氏一手教导出来的大丫鬟,管家上乃是一把好手,但武德侯府的后宅究竟被安氏早先收拾得干净清爽,安氏没过门就得了公爹的眼缘,过门之后,虽然大嫂和婆婆时常为难,可是关乡侯是一直护着她的,而且曜国夫人到现在都没有亲生子,安氏却先生了苏如铁,那之后也逐渐由不得曜国夫人仗着长嫂的身份欺侮了。而武德侯与安氏的感情极好,府里姬妾本就不多,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连个名分都含糊着,在主母面前少不得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由得安氏随意所欲的收拾。
所以这个环境里,安氏纵然是下了工夫调教着身边人的,紫染也晓得许多后宅子里的龌龊手段,也知道该如何预防,到底没怎么真刀真枪的实战过,经验不足,何况苏如绘如今所面对的局势远远不是一个接近清水的武德侯府所能比,因此紫染倒是迷惘了。
听苏如绘这么一说,忍不住小声道:“小姐这话是怎么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姐您这么和楚王一说,回头若让贵妃娘娘晓得了,就算楚王对您……贵妃娘娘那边……”
“霍贵妃若是知道,只怕高兴得晚上睡也睡不着了。”苏如绘只是冷笑着道,“刚才我和楚王的话你在外面还没听清楚么?太后要我做皇家媳妇,但绝不要我的孩子!你道太后都忌惮的事情,霍氏不讨太后喜欢还能够在贵妃位置上一座这许多年,难道也不明白?”
“啊!”紫染被她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顿时惊出了有一身冷汗,失声道,“宫里的贵人们竟如此恨恶小姐!居然妄想着小姐一生不育?!”
苏如绘闭上眼睛,把只剩了小半碗的奶羹碗放到一边,淡淡道:“他们不是恨恶我,是怕我!准确的说,也不是怕我,是怕我身后的苏氏,你想一想,我非嫁入皇室不可,但无论嫁给了谁,只要有那么一丝的皇室血脉,将来诞下孩子,以我苏家的势力,杀父留子,挟幼主令天下……你可晓得了?”
紫染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贵人们怕的是这个!可是那也是说不定的事情,苏家这么多年来辅佐皇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贵人们怎能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猜测这么对待小姐?”
“哼,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苏家伺候皇室再好,从他们来看只怕是觉得那都是应该的。”苏如绘冷笑不已,“至于功劳苦劳,他们说一句咱们还少不得要跟着跪下来谢恩!真是滑稽!还有,你可记住了,千万别和贵人们说什么虚无飘渺,为着保住他们这份富贵权势,那些所谓的贵人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可是小姐,您这会儿和楚王说了您将来不会再有子嗣,若是以后有了怎么办?”这会儿四周都是黛锋密探守护着,不会轻易放甘然这样的再进来,所以主仆两个倒是说的没什么忌惮。
苏如绘此刻谈起女儿家都羞于开口的事情来倒是毫不介意:“那该是多久后的事情?如今最紧要的就是把眼下的难关过完才是,否则还谈什么以后?”
她这会可顾不得什么害羞不害羞,正如她教训紫染的那样,大事当前,谁耐烦去顾那些小儿女情态?
苏如绘揉着额角疲惫的叹道:“太子的孺子我是万万不会去做的,除了太子,我唯一还能指望的就是楚王,只是这楚王怕太后怕的要死,他虽对我有好感,到底也只是好感,也不知道,这步棋能不能下到位置。”
“小姐放心,侯爷和夫人,必不会让您去做那什么孺子的。”提起这件事情,别说苏万海和安氏,就是紫染也非常的气愤,她只是苏家家生子,世代为奴婢的,饶是如此,也还不屑为人之妾,而太子孺子,已经不仅仅是小妾,再往下可是连个名分都没有了,放在妾位里也还是要数上三等的,这种羞辱,苏万海听了之后气得全身发抖,虽然不敢明说,到对皇室的心到底是冷到了极点!
要知道苏万海这一代也就罢了,苏家往上面一点,就是老关乡侯那会儿,今上年幼,太后临朝,当时外忧内患,朝局危险,正是老关乡侯一干臣子竭力扶持,殚精竭虑,这才在卫文刘武去后撑了过来。苏万海至少到现在对皇室并无异心,可是架不住皇室的忌惮,如今居然为了这个缘故,要把自己的嫡亲女儿贬低到了小妾里都是最低的地位上面去,这让自恃门阀的苏万海如何受得住?
苏如绘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事情轻易是不肯告诉父母的,若非此事她自己委实解决不了,所以仔细斟酌下来,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还是这两天的事,苏万海冷静下来后,听了她的计划,反复推敲了半晌,认为可以试一试,倒是安氏很不赞同,因为孺子这件事情,起因据说是霍七提出来的,所以苏家上下,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把姓霍的恨得咬牙切齿。
而在苏如绘的计划里,计划最重要的楚王,正是霍贵妃的养子!
“话是这么说,但父亲那样做起来难免直接得罪了太后,虽然说她已经老了,将来的日子难说不定,可是这位太后是什么手段想必你也是有些清楚的,就算死了,留道遗诏下来针对父亲,那也不是什么好事。”苏如绘若是没进宫,听了师傅薛女史说的那句“嘉懿太后,若为男儿当仅在雍太祖之下”的话,说不定还会对这位太后满怀敬意,但现在却是说不出的厌恶。
毕竟,谁都不喜欢被当成棋子任意的摆弄。
“咱们苏家根深叶茂,哪里那么容易摇动?”紫染不以为然道。
听了她的话,苏如绘却不赞同的微微摇头,紫染的眼界,到底只在内宅,还是小了许多,大雍定鼎以来国力昌盛,然门阀世家与庶民之间的鸿沟却远远未消,而且为着皇权的巩固,削弱这些门阀、世家,那也是必行之策。
苏氏现在有苏万润和苏万海,虽然苏万润膝下几个儿子都不太争气,但是苏万海的长子苏如铁的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三之代内苏氏将继续煊赫——前提是秋狄不灭。
但三代过后呢?实际上,从大雍定鼎起,历代皇帝没有一个不想收拾着门阀、世家的,这是因为皇室本身就不是什么贵胄之家出身,二则是门阀世家越发强大,已经影响到了皇室的警觉心。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门阀或世家,一个不小心,也许就被选成了第一个开刀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