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覆灭

弟子们都暗暗心惊,没人敢开口询问,自觉不去触霉头。三位尊长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伤,逍遥子和度厄真人更是毫无征兆先后吐血,几近昏厥,被沈焱火速带走。

无疑,昆仑一战必定十分惨烈。

至此众人才知,三尊为何没有直接瞬行回殿,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惨象毕现,根本原因是他们已经气力不济,根本已驾驭不住。

逍遥子和度厄真人再没露过面,也不知是生是死。沈焱在静室足足呆了七日,期间不见任何人。

待他从静室出来时,第一件事毫无意外是沐浴净身,但紧接着的第二件却出人意料,是命谢邈将其余弟子全都集中到青冥殿前坪。

他也不多废话,直截了当表达了要遣散众人的中心思想。

“你们也算与门派同过患难,如今既已决定封山,便不好再让你们留在山门。我这里有些银两,便当做路上盘缠吧,到谢邈处领取。”

望月峰一名弟子满面震惊,难以置信问道:“九师叔,为何突然要封山?莫非昆仑的人要杀上山?”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着沈焱,眼里都是同样的疑问。

沈焱面色沉静,略一思索,不急不缓道:“若昆仑的人要来七日前早就来了,不必等到现在。如今门派式微,已难再维系,艰难之处你们已经看见,不必我多说,再继续待下去,怕是也无助于修炼。你们若想继续修道,我可去信一封,荐你们入金陵扶摇派门下。”

“非如此不可吗?”那名弟子神色悲戚,也不知是为门派多舛的命运,还是为自己未来的道路。

沈焱沉默不语,转身步入了殿内。

众人都读懂了这沉默背后沉重的意味。

九师叔虽然是长辈中最性格随和平易近人的,但说话颇有分量,尤其是在某些场合,堪称一言九鼎。而且他已说得很明白,这是逍遥子的意思,没有转圜的余地。

大约五分之二选择了去扶摇派,这部分基本都已经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其余的那部分水平参差不齐,练了十来年也不过练气或是筑基初阶,天赋显然不太高,便决定就此回归红尘,与父母团聚。

他们都不肯接受遣散的银两,因为都知道这些钱全是卖沈焱珍藏所得。

谢邈百感交集,最后还是悄悄将银两藏入了他们的行囊。

眼看着人都要走完了,青冥峰的弟子没一个动弹,显然都自觉默认了遣散只是针对其他各峰。

萧意粲目送发问的那名弟子走后,其他几峰的弟子已经全数被遣走。一时间他似乎觉得青冥峰也空空荡荡的了。

这偌大的一方天地,行走活动的,就只有青冥峰这寥寥数人。天地间的活物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以后再去藏书楼,再也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孤独寂寥,啃噬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心。

弟子都被遣散了,这是不是意味着,门派已覆灭?

司凤冥想了许久,隐隐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其他门派的人认定,九幽派彻底玩完了。

毕竟连她这个本门中人都觉得如此一来九幽派是彻底废了,更何况其他门派的?

唯有如此,仇家才可能放过九幽派,才能为门派保存最后一点实力。北冥道宗和昆仑仙境都被九幽派得罪了个彻底,再加一个同北冥道宗同气连枝的灵剑宗,跟十大仙门里头的前三名全结了梁子。

如今这局面,死扛绝不会有活路,唯有忍辱负重断臂求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被遣散的弟子一走,修真界马上就会知道九幽派这次真的死绝了,因为没有哪个仙门会轻易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

也许他们会顺理成章地认为,逍遥子和度厄真人都死了,沈焱也废了。

这也是沈焱想要对外传达的。

可是,司凤继而又想到,她师父是个闲散自在人,向来不爱插手门派之事,似乎是个没什么门派荣辱概念的人,毕竟自九幽派衰落以来,他该是怎样还是怎样,毫无收敛更无改变。他真的会为门派的生死存亡考虑这么多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心里不禁打了个问号。

司凤颇为感伤,没想到门派最后走到了这一步。

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门派明明就早已衰败沦成了不入流,为何还要继续作大死,去得罪昆仑?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三位尊长不惜拼命,甚至舍得用彻底葬送门派的惨重代价去争取?

昆仑一战,掌门师伯在哪里?这一切,他知道吗?

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想不明白的东西也太多,司凤头痛欲裂。

自从上次死里逃生,她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想多了就脑仁疼。

不远处的谢邈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手里拿着一副卷轴,仔细研读。司凤对他的超然物外与淡定自如由衷叹服,并十分羡慕。这种境界只有心无杂念的人才能达到,而她自己,她觉得永远也无法达到。

像大师兄这样一心求仙问道,别无旁骛的痴人,天上地下都少见吧。

二师兄萧意粲一脸怅惘直接坐在地上,望着远处发愣。

三师兄钟鸣春不见踪影,大约是为了逃避离情别苦,转而去厨房给乔云帮忙去了。

司凤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冷静理智,简直近似于冷酷薄情,居然还分析了好一通背后的情由。虽然她若想到的不一定对,但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不被感情左右,条分缕析努力去揣度真相,回过神来她有点被自己吓住了。

几个师兄的反应是比较正常的,而她自己,太过理性了吧。照理说,女人才是比较感性的,她怎么反过来了呢?这让她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因为她由此又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那时她也是脑洞乱开,思绪如脱缰野马肆意奔腾。她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今日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有哪里搭错了筋。遇事自己所想的,似乎都很少带私人情感,更多偏向理性。

这其实并没什么不好,但她今天就是觉得很怪异,说不清缘由的怪异。

不知过了多久,沈焱从室内出来,发现徒弟们一个没走时,唇角不自觉微微弯出一抹弧度,但开口时神色却是少见的严肃:“你们怎么还没走?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谢邈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师父命弟子派发银两,弟子不敢懈怠。未派发完,不敢擅离职守。”

司凤仰起头,直视着沈焱的眼睛,语气坚决:“我不走。师父去哪里,我就跟着。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忍心舍弃弟子?”

沈焱面上一滞,灿如星辉的眼眸那须臾闪过的动容没逃过司凤的眼睛。

想让他真情流露是很困难的,虽然平素他比较“贱”,且为老不尊,看似骚包张狂,其实表象跟内在差别颇大,也正是因此更显珍贵。

司凤几乎冲动地想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这里最最难受的人,是他。

但是她不敢。

一来脑抽的后果她体验过不止一回,二来大师兄就在边上,三来蓝星某些表达感情的方式不适用于修真世界。

沈焱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揉着眉心,以颇无奈的语气道:“如今银钱已散,所剩不多,可如何养活这许多人?”

司凤笑声清脆,透着活泼乐观:“没关系呀,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没了可以再挣!”

萧意粲也附和道:“没错,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机会重来。我们不会离开师父的,有师父在,门派就还在。”

沈焱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晚饭时大家心照不宣都不提白天遣散之事,为了调节气氛,萧意粲和司凤一唱一和,颇为热闹。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可能就是在九幽山上最后一顿饭了。种种迹象表明,沈焱已经决心封山,肯定不会久留的。

正热闹间,本已下山的江洳涣去而复返,出现在饭厅门口。

他夸张地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好久没闻到这么浓郁的饭香味儿了!九师叔,还有没有我的份啊?”

沈焱撩了撩眼皮,看也不看他,声音平如直线:“坐。”

乔云早已起身,听得这一个坐字,马上去盛了一大碗。

照样跟往常一样,他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三下五除二扒光了饭碗,看他们都吃完了,自觉清盘大扫荡,没浪费一点。

沈焱坐着没动,默默看着他,这时也没人乱开口。

江洳涣似纠结了很久,用力绞着筷子,直到筷子碎成粉末,他才埋头闷声道:“九师叔,你就直说吧,我师父究竟怎样了?你先前告诉我的,我不信。”

沈焱半晌不说话,良久微微叹了口气:“生死有命,全凭造化,想再多也无用。别自己吓唬自己,凡事向前看吧。”

这是什么意思?司凤糊涂了,二师伯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了?

江洳涣低头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碗,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突然泪从中来。

他掩饰道:“我再回逍遥峰看看,走时还请九师叔叫我一声。”说罢瞬行而去。

破天荒的,青冥峰所有弟子一起帮忙收拾厨房卫生,又各自亲自动手打扫了房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使用法术。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生活学习了数年的师门诀别。

此后又结伴去各峰转了一遍。

沈焱没去,九幽山上的一草一木早已刻在他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次日刚刚破晓,沈焱便再度启动虚化大阵,九幽派自此真的覆灭了,这个世上再找寻不到。

即便掌门玉虚真人,也无法独自打开法阵。

因为,关闭阵法只需一人足矣,要打开,则需要本门至少三位化神期或更高阶的成大道者共同施法。

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