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盲眼老人一道进来的,是她的儿媳妇和孙子。
年轻妇人也就三十出头,着装朴素,五官虽然清秀,眉眼间呈现出一点超出年龄的沧桑,尤其是一双磨出茧子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明白显示了生活的不易。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八九岁,脸庞还十分稚嫩,衣服上叠了好几层布丁,看得出好几天没洗了,有点皱皱巴巴,但勉强还维持着整齐。他一直双手高高举起,勉强维持着托住奶奶胳膊的姿势。
乔云见状忙迎了上去,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给我吧,我来。”说着接替了小男孩的位子。
小男孩抬头腼腆地飞快瞟了她一眼,随即满脸羞赧低低下头,用带着童稚的声音低低地道:“谢谢姐姐。”
倒是个有礼貌的孩子。
司凤也上前搭把手,从儿媳的手里接了过来,随口问道:“排队几天了呀?”
小男孩低声回道:“七八天。”
司凤颇为吃惊,这说明他们是一听到义诊的消息就赶过来了。
乔云道:“这位大嫂先带着孩子喝口水吧,坐着歇会儿。剩下的事有我们呢。”
那儿媳颇为拘谨,看向她们的眼神是千恩万谢,眼圈都泛着红。
孩子局促不安悄悄拉着母亲的衣角,仰脸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见状,百里郦也凑上去,不嫌弃地拉着小男孩入了座,妇人却还是不敢坐下,跟在司凤乔云身后,紧挨着婆婆。
老妇人眼睛虽看不见,耳朵却还好使,听了这小半晌动静,知道这次真是遇上好心人了,连连道谢,几乎要涕泪俱下。
“老人家,切莫哭泣流泪,对眼睛不好。”乔云及时递上一方手帕,帮老人拭去泪水。
老妇人自责不已:“我这个瞎眼老太婆,真是害苦他娘儿俩,拖累了他们。诸位公子小姐的大恩大德,老妪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这可折煞我们了,您要谢就谢百里公子吧,我们都是来帮忙的,这回的义诊主要是靠着他。”司凤不会客套,只好交代一下事实原委。
相比之下,乔云就会说话多了:“老人家,您不要太过忧心,这趟回去保准您就能看得见了,回去后定能一家人团团圆圆,共享天伦之乐。”
老妇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暗暗叹了口气,没接话茬。
两人搀扶着老妇人来到沈焱近前,将老妇人安置在沈焱身前长桌对面的椅子上。
沈焱蹙起眉毛紧盯着眼前的老妇人,目光是少见的凌厉,且复杂。
在诸弟子都看不见的地方,藏在他袖中乾坤的司毋罗盘发出簌簌震动,随着老妇人的靠近动静越发大了。
其实早在数日前,司毋罗盘就有异动,且一直持续不断,并非像开封以后第一回异动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
正是因为有此一着,所以他这个懒人才肯不辞辛劳亲自出诊。
只是万万没想到,千寻万寻找不到,她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
还是进入这义诊的第一人。
世事就是这般凑巧,这也算是守株待兔了吧。
沈焱心中的狂喜自不必说,但他随即又觉得古怪。
老妇人虽然眼瞎,七十来岁身子骨倒还算硬朗结实,精神矍铄。除了这双眼睛,浑身都没其他病患。
“老人家,你眼盲有多久了?”沈焱问道。
司凤忍俊不禁偷笑起来,师父还叫人老人家呢,你自己年纪比人家还大吧,怪别扭的呢。
沈焱立时注意到了小徒弟不合时宜的表现,不咸不淡睨了她一眼,心意一转,袖中乾坤里的司毋罗盘便已到了司凤手里。
由于沈焱使了个障眼法,其他人都没发现这个小细节。
司凤一眨眼手里多了样物件,颇吃一惊,忙低头查看。
便见那上古神器在手里震颤不已,颠得她几乎手持不住,指针却是直直指向老妇人。
她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看看师父,又看看老妇人,才恍然大悟。
这意思是,老妇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想通这个关节,司凤忍不住左一眼右一眼的打量老妇人,只见她并无特别之处,除了老人斑比别个少点,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啊。这司毋罗盘不会是瞎指吧?还是说,师父和自己都会错了意?
揣着这样的疑问,司凤把求知的目光又投向师父。
沈焱却没看她,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对面的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答道:“瞎了有几年了,大夫,我的眼睛是不是医不好了?”
沈焱淡淡道:“这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停顿了好一会,老妇人才低低答道:“哭瞎的。”
“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沈焱紧追不放。
“家门不幸,小儿病死,大儿阵亡,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叫人痛不欲生……”
被触及了伤心事,老妇人眼泪不自觉又涌出了眼眶,扑簌簌掉落。
“请节哀。我并非是故意要揭你伤疤,只是想了解前因后果,方才好对症下药。”
“老妇人知道大夫没有恶意,只是想起过世的儿子,有些伤心罢了。”
司凤听着他们一对一答,还在发愣,没弄清楚这里面的玄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透,司毋罗盘指着这老妇人是要表示什么。
联系之前师父跟她所说的,能驱使罗盘的,是五色精魄。精魄是人的情感所化,有不同的存在和表现形式,泪水只是其中的一种。
老妇人的儿子死了,她哭瞎了眼睛,想必那时候哭得都要昏天黑地了,也许正是因此,司毋罗盘选中了她。
这的确是极其强烈的一种感情,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在老妇人身上看到彩色的精魄啊。
那次顾西平的亡魂涕泪四泠,她可是看到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精魄,一直就围绕在顾西平身边。
老妇人只是个普通的老妇人,凡人一个,并非鬼魂,周身没有一丁点的精魄存在。
所以司凤疑心,司毋罗盘八成是指错了。
她想得入了神,周遭的一切,于她,都成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直到沈焱命谢邈把药抓好,客气将祖孙三人送出门,司凤才回过神。
“怎么样?”沈焱不动声色问道。
司凤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自己,便答道:“完全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沈焱点头,不予置评,“回去再说吧。”又对巴巴守着的管事道,“让下一位进来吧。”声音冷淡无波,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一天司凤都有点迷迷瞪瞪,总忍不住去想上午司毋罗盘异动之事。
自打老妇人一行离开这屋子,罗盘就安分了不少,虽然指针还是隔三差五就九曲十八拐地乱转,起码没震颤到她拿不住。
想必是那祖孙三人已经打道回府?而罗盘忠实地指出了他们行进方向?
此事越想越怪异。
这日的义诊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乔云等人一直在打下手,忙得团团转。
参与义诊的医师其实有七人,但很多人是冲着仙医来的,所以沈焱师徒接待的病患最多,徒弟们也跟着忙成陀螺。
晚间回到百香园,师徒几个聚在一处开了个会,探讨司毋罗盘的反应指代何意。
司凤将白天情形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她没有看到任何精魄的实情,并旁敲侧击向师父询问是否罗盘出错。
在座诸人,包括沈焱,都是第一次真正运用司毋罗盘,未知之事太多了。徒弟们众说纷纭,讨论不出个一二三来。
萧意粲问道:“师父,不是我们在讨论,你是怎么想的呀?”
沈焱沉吟半晌,才道:“虽然很蹊跷,但司毋罗盘还是第一次出现异常,不管这老妇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总归是提供了一些线索。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还须一探究竟。”
谢邈附和道:“师父说的是,明日弟子便前去查探。”
“嗯。”
司凤也凑热闹:“我也要去!”
萧意粲奇道:“小师妹,你不好好在医馆帮忙,凑热闹做什么?”
司凤没理他,用手肘捅了捅乔云:“阿云,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还是在医馆里帮忙啊。”乔云温柔地笑了笑。
司凤小小地纠结了下,到底是帮大师兄去查老妇人,还是陪乔云呢?
正自天人交战,就听沈焱开口了:“小凤儿也跟你大师兄一道去吧,顺便把罗盘也带去,它会指引你们找到她。先不要惊动他们一家人,也不要打扰到他们的正常生活。”
闻言,萧意粲立即道:“那我也要去!”
沈焱横了他一眼:“你留下帮衬乔云,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钟鸣春瞅了瞅师父,又瞅了瞅师兄,最后目光落在乔云身上。只见她螓首低垂,耳根微微发红。钟鸣春一时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
司凤听见师父这安排还挺替乔云高兴,师父可真是会安排啊!安排的好,她举双手赞成!
“师父,那你明天还去医馆吗?”
“不去。”
“那……是跟我和大师兄一路吗?”司凤眉飞色舞问道。
“不是。”沈焱答得简短。
“啊?这么重大的发现,你就让我跟大师兄两个人去查呀?这么放心我们?”
沈焱道:“这放心不放心的,跟你没关系。主要跟你大师兄有关系。”
“……”师父,所谓打人不打脸,这个道理你可懂啊?司凤颇有些怨念。
“那你去哪儿呀?”可能是受萧意粲的影响,司凤对师父也有点没大没小的。
沈焱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懒懒散散道:“为师自有安排,你们这些小辈就不用操心了。做好自己的事,不要让我劳神就好。”说完大摇大摆地一挥手,示意徒弟们赶紧退散,他要去歇息了。
众弟子:“……”
师父这是又要偷懒了吧,这么正大光明说出来真的好吗?为人尊长的风范呢?都喂阿花吃了吗?
正跟大宝小石头玩得投入的阿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仿佛感觉到有人在念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