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张有所不知,陛下自登基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处心积虑抓权,只是其手段非常圆滑、做法非常巧妙、伪装得又非常和缓,不曾引起朝中诸公重视。”
“东林先生不免有些言过其实了吧!陛下确实聪慧过人,但其不过是年少冲动,加之登基不久,还未曾真的领会到治国之道罢了!”
顾宪成也没绕圈子,依旧站在沈鲤身侧缓缓开始了讲述。只是他的开场白有些突兀,令李廷机感觉到了一丝嘲讽,不等说完就提出了质疑。
“这些年顾某几乎不在书院久留,常年住在京城,对其所作所为进行了全面总结之后,心中也难免惊愕。众所周知,陛下启蒙很晚,经筵和东宫都不到一年,本不该在继位之初就有诸多手段与朝臣抗衡。
然结果并不如此,先是内阁人选,又收拢田义陈矩控制后宫、而后诛杀白忠任命张然,出手狠辣目标明确,毫不拖泥带水。
再从推恩令、赈灾新法、启用袁可立建造海船、外放李贽坐镇两广、与佛郎机人购买南洋大米解决粮荒,到放弃辽东镇向锦衣卫下手,一桩桩一件件联系起来就会发现,每件事都出乎我等意料之外,其结果俱强化了皇权。
近来顾某还发现了一些事情,怕是比之前的任何一件更彰显其用心。从万历三十二年初,陛下就在宫里聚集了一大批不足十岁的小宦官名曰蹴鞠队。对外以陪同嬉戏为由,实则每日讲学不辍,习武辅之。
现这些小宦官多数皆已成年并在后宫各监任职,成了陛下严密监控后宫的一双双眼睛。我等只知陈矩、王安、张然是陛下的依仗,殊不知这些小宦官才是将来的心腹大患。
陛下处心积虑瞒过朝野上下,小心翼翼经营了数载,恐不会只是为了后宫安危,其用心之长远,岂是仁厚木讷的太子所为?”
不信没关系,既然敢把李廷机留下单独聊,顾宪成肯定有说服对方的办法,并经过了验证。远在宁波老家的沈一贯就是听完这套说辞之后才下定决心抛开两派隔阂,联合起来一致对付皇帝的。
“重用宦官、外戚,自古有之,不稀奇。陛下虽有过人的聪慧却皆是奇巧淫技,不足为虑。”但李廷机并不像沈一贯那么好说服,在他眼里皇帝确实有点小本事、小手段,但还不足与整个文官集团正面抗衡。
前面所取得的那些成绩,无非就是在边缘问题上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占了点小便宜也无伤大雅。毕竟是皇帝,而且还年轻有冲劲儿,总不能处处吃亏,那就该急眼了。
大部分官员都不想把皇帝逼上绝路,如果真把屠刀举起来谁又敢保证不落在自己脖子上呢。最好的结果就是用文火慢慢咕嘟,随着年龄增大、阅历累积,皇帝的锐气会逐渐被消磨光,自然而然也就懂得取舍了。
“李大学士未免太乐观了,难道非要等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才肯醒悟!”
李廷机的顽固表现让沈鲤有些恼火,原本他也是不信皇帝有啥预谋的,但听完顾宪成的分析后背都湿透了,心里全是惶恐。现在的李廷机就是曾经的自己,怎么看怎么愚蠢透顶!
“阁老,稍安勿躁!尔张暂且听顾某把话说完,再决定何去何从。”虽然沈鲤是内阁首辅,可李廷机半点也不畏惧,脸一黑就要反击。顾宪成见状连忙上前劝慰,顺势站在了八仙桌的角落,把虎视眈眈的两人隔开。
“……东林先生请讲。”李廷机看了看顾宪成,又看了看沈一贯的信封,深吸口气把情绪平复了平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陈矩、王安、张然不过是阉宦之辈,盘踞后宫不足为虑。然剿匪提督衙门袁可立、工部右侍郎赵士祯、员外郎李之藻、主事徐光启、辽东巡抚袁应泰、两广总督李贽及其党羽才是心腹大患。
顾某仔细勘察过,这些人在当地的所作所为很有章法,不似各自为政,更像是一套庞大的棋局。由陛下坐镇宫中运筹帷幄,诸人皆为棋子任其驱使。
眼下李贽在广东势头迅猛,在其庇护下雪花榨糖厂遍地开花,垄断了两广和福建白糖的八成以上,又与三十六行勾结大量向佛郎机人出售,用日进斗金形容丝毫不为过。
近两年东海上忽然出现了一股海匪,规模过千,名曰海鹞子,常往来于宁波府、温州府和福建各港口之间私售,其货物皆来自日本。
据往来于日本的浙江商人讲,曾经在当地港口外不止一次见过黑色的佛郎机帆船,又听当地日本通译私下聊起,此帆船非佛郎机人所有,而是明人专门护送海鹞子的船只来日本交易。
我大明沿海除了佛郎机人恐只有剿匪提督衙门有此等帆船,如此明目张胆与海匪勾连行走私之事,袁可立所图绝非区区银两,其背后依仗之人定有更大阴谋。只可惜朝廷无法约束其行为,甚至不知其深浅,剿匪提督衙门所属水师有一卫定数,若再加上海鹞子相助,实力不可小觑。
而赵士祯、李之藻、徐光启等人在各地到底开办了多少家作坊工厂目前也不可知,有了这些进项,陛下在皇庄中聚集的宗室、流民恐怕就不仅仅是为了赈济。
另据顺天府和大兴县、宛平县反应,由上林苑所辖的几处南海子草场农庄里,经常有上百名青壮集体劳作奔跑嬉闹打斗。
顾某特意差人走访了海户,说是有欧罗巴人建庙,打着皇庄的名头时常接济穷户、收拢孤寡、授其田亩耕种,很受当地海户们拥戴。青壮们皆来自欧罗巴庙宇,被称作小胡僧。”
顾宪成确实有超过同时代大部分文人的逻辑思维能力,且不吝啬身体力行,通过对多个独立事件的观察总结,最终归结为一条主线。虽然具体细节还比较模糊,但大方向无比正确。
“小宦官……我想起来了,前几年在北安门外也有个欧罗巴庙建在皇庄之中,被附近民众多次举报拐带幼儿,顺天府曾奏请陛下试图入内查验,后来就没了下文,没想到居然搬去了南海子!、
这么说来,皇上下的这盘棋着实不小了,剿匪衙门水师、海匪、各地皇庄工坊、南海子的几百小胡僧……若是再加上锦衣卫!”
其实能在各个朝代里混到顶层的人,几乎就没有多少是智商不足的,之所以对有些事情熟视无睹或者反应迟钝,并不是脑瓜子不够使,而是所处位置角度不同。
李廷机不等顾宪成讲完,脸上那种不情不愿的勉强神色就一扫而空,转而变得神态凝重,进入了边听边想的状态,最终还联想到了今日的话题。
“不错,当今圣上自打登基以来始终都在谋划一盘棋,而诸公就在棋局之中,只是身在其中难以观其全貌。顾某远离朝堂反倒能看到一些端倪,只是为时已晚,才导致了如今的不利局面,惭愧至极!”
见到李廷机醒悟了,顾宪成并没流露出太多高兴的情绪,反而倍感自责起来。从几年前他就开始怀疑皇帝在暗中筹划着什么,只可惜总是抓不到把柄,无法服众。等发现了充足证据,再一抬头,皇帝已经羽翼丰满难以应付了。
“难不成我等该坐以待毙!”
这时反倒是李廷机开始急躁了,一想起往日里在内阁之中总是带头反对皇帝的提议,心中不免更加惶恐。如果真如顾宪成所讲,皇帝已经做足了前期准备工作,再不加以反击,一旦让皇权达到顶峰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尔张莫慌,办法有,却需要我等尽弃前嫌通力合作,方可奏效。”沈鲤很善于捕捉机会,见到李廷机有些乱了方寸,先与顾宪成用眼神交流一下,而后马上抛出根救命稻草,等待目标主动伸手。
“……阁老尽管吩咐,只要能保江山社稷永续,李某愿赴汤蹈火、舍身取义!”
该不该抓呢?李廷机即便知道这根稻草上长满了尖刺也没得选了,与其坐等被皇帝随意拿捏,不如去给别人当回枪使,说不定还能保全一部分权力和财富。这也是应该付出的代价,世界上就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
“哈哈哈……如此甚好,某求之不得。有尔张相助把握又多了几分,请附耳过来!”见到朝堂里最大派系的首脑如此表态,沈鲤不由得心花怒放,笑声豪爽。
在他心目中年轻的景阳皇帝虽然行事果敢、思维缜密、筹划等当,暂时获得了优势,但终归人单势孤,无法与在朝堂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从政老手们相提并论。只要各派系肯拿出部分诚意合作,这一战必将大获全胜。
“咔嚓……轰隆隆……呼呼呼……”就在三个人交头接耳,脸色阴晴不定时,外面的天空也逐渐暗了下来。随着一道亮蓝色的闪电划破天空,瞬间闷雷滚滚、狂风大作,暴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