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以后,冥街灯火摇曳。
走进冥城,入眼即是一片喧嚣。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行人来往如织,沿路小摊上摆的玩意玲琅满目。站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恍然有种身处人间闹市的错觉。
冥城如一面镜子,好似映出了与凡间一般无二的世界,细看之下却是大有不同的。在这里住着奇奇怪怪的人,准确的说,是鬼。
偶尔见着几个好看的背影走在你前头,惹起了你的注意,可是等他们回过身,极有可能是一副脸色惨白,嘴唇发黑的渗人模样,或许……还会更可怕。
想当年孟晚烟初来这里时,就着实被吓得不轻,好一段日子里到了晚上都不敢出门。她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三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走在这街道上的场景。
那时正值亥时,冥界入夜时分。她站在无人的地方,茫然间,忽而看见头顶上空好似有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布从远处笼罩过来,铺天盖地,只那么一瞬,世界就黑暗了下来。然后,四周鳞次栉比地亮起清一色的白灯笼,由远及近铺开,苍白的冷光照映出街道纵横交错的样貌,紧接着,就出现了无比恐怖的一幕——
原本空荡的街道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无数奇形怪状的“人”,缓缓地向她走过来……他们当然不是人,一个个经过身旁的时候,孟晚烟几乎都听不到脚步声,唯有森森的阴气拢过来,脊背一阵发凉,她哑然失声,僵直在原地,张大的瞳孔中写满惧意,而整个人就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动也不能动。
就在这时候,一个经过的身影忽而停了下来,转头对向她。孟晚烟心头一咯噔,才刚抬眼,就赫然看见一张青白色的脸出现在自己跟前,皮肉外翻的一道伤口横过鼻梁,露出白色的骨头,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圆睁着,阴森森地直盯着她。
“——啊!”孟晚烟被吓了一个激灵失声叫道,只觉一道寒气霎时间从脚底直冒上头顶,她倏地往后倒退一步,一手捂住嘴惊惶失措地逃开。
纵横交错的街道,找不到方向,跑不到尽头,孟晚烟就像只受到惊吓后四处逃窜的兔子,狼狈而绝望。到处都是面目狰狞的鬼群,她在这陌生而可怕的世界里茫然躲避着,一路跌跌撞撞,浑身发寒犹如冷水浇身,面色变得灰白,几乎要瘫软在地上。终于一个踉跄,跌在了一处拐角的路上。
“小姑娘,怎么了跑得这么急?”用尽力气爬起来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旁侧响起。她身形一颤,机械地转过视线,看见了站在她身旁的老妇人……骨瘦如柴,眼珠暴突,舌头伸长着,而脖子处青紫色的於痕骇人刺目。
孟晚烟耳朵里嗡地一声,眼前顿时一黑。
失去意识前一刻,感觉有谁揽住了自己的腰,然后她落入一个冰冷却柔软的怀抱里,淡淡的龙涎香气缠绕进呼吸,却化成了噩梦的一部分……
醒来后,她已经在自己的住所里了。而那一天的事情成为了她终身的阴影。她恨那个把自己带到冥间的人,恨得银牙咬碎。可是,她又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不愿再出门一步。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究在一天晚上,有人来敲她的门了。
那很是有节奏感的敲门声伴着一声声“开门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在家”持续了很久之后,孟晚烟终于耐不住出来开了前院的门。才刚打开,就有一张长得很秀美的脸带着贱笑闯入视野里。“额呵呵呵,几日不见,孟大人憔悴了许多啊。那个,王上特命我来探望探望大人,大人可是身子不舒服?在下刚好就是冥界御医……”
“我没事!”听到是那人派过来的,白衣美人气息徒然变冷,自然不会给眼前这个青衣男子什么好脸色,伸手便要关门,却不料对方反应极快,身子一缩就挤了进来,站在她旁边搓着手,笑得格外谄媚:“难得来了,就让我进屋坐坐呗。”说着又把门扇敞开,“呵呵,开门透透气……”
孟晚烟冷冷地白了她一眼,独自走回屋。风无涯连忙跟上。
屋内点了两盏烛灯,很是亮堂。布置也极为简单,却十分地干净整洁,纤尘不染,空气里都是好闻的淡淡的香气。风无涯眼前一亮,兀自走到桌子边坐下,悠然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水,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这会儿孟晚烟神色也缓和了许多,毕竟对方与自己没有过节,不必因为那人而迁怒其他。
“你回去告诉她,我明日会去奈何桥的。”她坐在了桌对面,对着低头品茶的青衣判官说道。
“嗯?哦,那就好。”仿佛是没有料到孟晚烟会这么说,风无涯微微愣了一下,才点头应声。孟晚烟肯去当这个孟婆了她自然也省了不少事情。可是……
她放下茶杯,瞥了眼敞开的院门外那些偶尔经过的行人,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某个画面。于是稍稍凑身过来,犹豫道:“孟大人,你……还是害怕么?”
“谈不上什么害不害怕了。呵,我现在和他们一样不是么。”孟晚烟语调寡淡,似乎没什么情绪,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那抿紧的嘴角却是泛了白,望着门外的眼眸里很是复杂,参合着厌恶,自嘲,还有凄然的无奈。
这些都落在了风无涯眼里。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深深地看了眼对面的女子,忽而舒眉一笑,用了种意外轻松的语调说道:“晚上的时候呢,在这里随处都可以看见断手的、断头的、长舌的抑或是各种姿态的冥街居民晃荡在大街上,听曲喝茶,闲聊饮酒,开开心心地把这街上大小的商铺都逛一遍。其实都是些很会过日子的鬼民而已。”
“大家不在意彼此的样貌,所以也都去懒得修饰什么,久而久之便约定俗成了。可是白天里他们大都是保持生前的好看模样出门的,倒是一些新来的鬼没有灵气,不懂得控制,才整日里都形貌骇人,声音飘忽。不过也就看起来吓人罢了,他们不会伤害你的。能住在这里的都不是恶鬼。待久了你也就习惯了。”
说完这些,见着孟晚烟神色的细微波动,风无涯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俏皮地眨眨眼,指着门外笑道:“喏,其实也蛮有意思的不是?你看这街上人们的模样啊,一眼就能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了。无聊的时候,大家走上街,见着彼此那副模样,也可以相互嘲笑一番,岂不有趣?”
“有趣?”孟晚烟秀眉一挑,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脑海中那可怕的场景在这人的描述下居然还成为了有意思的画面么!真是……有什么样的奇怪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奇怪随从。她这般想着,视线却不觉跟着移向了门外,刚好看见那苍白灯光下一个浑身发黑七窍流血的人走在街上。
这人……是中毒死的么?孟晚烟心思微动,没有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害怕或者其他。等反应过来了,她心头一跳,忽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闷闷地难受。却听得那头的男子一声嗤笑:“噗,这家伙定是中毒死的了。”
明朗的声音,轻快地语调,但是没有恶意。孟晚烟忽而有些呆怔,脑海中抑制不住地出现那些面貌可怖的鬼民在路上见着了相互取笑而后一同逛街玩乐的场景。这,这是一个怎样奇异的世界啊……
而一旁的风无涯好似没看见孟晚烟纠结的表情一般,继续指着外头,很是有兴致地讲解:“你看那个拿着酒壶的,生前就是个酒鬼,是喝酒喝太高了猝死的,还有那边走路一瘸一拐的。”她指着另一边,“他是摔死的,晚上走夜路,从山上摔下来,断了腿,还有啊……”
“那……后边的那个穿着锦衣的男人呢?”出乎意料的,桌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衣女子突然出了声。她指着一个垂着双臂,眼珠子翻白,却很诡异地脸上笑容开心至极的男人问青衣判官:“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风无涯顿时噎住,转过脸来,故意用了种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孟晚烟,然后风情无限地抛了个媚眼,“呵呵,孟大人可以自己猜猜看啊。”说着她看向门外,本要再说什么的,却渐渐没了笑意,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蹙眉想了想,最后干脆拿出一本册子来翻看,又过了会儿才颇不自然地说:“——哦,那人……生前老是数钱数到手软,然后……终于有一日开心死了。”
“噗!”
桌旁端庄淡然的白衣美人一时间忍不住,终于笑出了声……
然后第二天,孟晚烟如言熬制了第一锅孟婆汤,带去了孟婆桥边。然后她当日就被安排住进了离溯宸宫不远的琼华殿里。等到很久之后的某日夜晚,她再次去到冥街那里时,惊讶地发现整个冥城都变了模样。
街上漂浮着的不再是清一色的白灯笼,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花灯,五彩绚丽。更加叫人不敢置信的是,那些本该奇形怪状面目骇人的行人们全都变得与常人无异。
街角道上,商铺里迎来送往的皆是一张张或英挺、或苍迈、或清新、或娇柔的脸庞,车马粼粼,人们衣着光鲜,笑意融融。感觉就犹如置身于一幅色彩斑斓的丰富画卷中,让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孟晚烟怔立街头,久久不能回神。
后来才听闻,冥城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突然有一天某人颁布了一项法令,说什么为了让众鬼民可以怀念在人间的那种感觉,同时整顿风气,美化城貌,要求冥街改换装饰,行人保持各自生前模样……
可是,其间真正缘由,众人不说,却也心知肚明的。
……
漫长的思绪从三十多年前一点点飘回,此刻走在冥街上的白衣女子望着满街红红黄黄的灯火,不经意间弯唇,连自己都没觉察到脸上竟然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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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幽:无涯,最近我们的银库好像有些空虚了。
风无涯:这……要不我去趟阳间,叫那些凡人烧多点?
阎幽:……你在同本王开玩笑么?
风无涯:那……我们到阳间建一座探险鬼城,收收门票费什么的。
阎幽:那些凡人会来自找虐?
风无涯:那当然了!诶,最好把孟大人在冥街被吓晕的街拍视频拿出来做做广告。
阎幽:(沉吟半晌)嗯,也好,不过要把最后本王出现那段剪切掉。
风无涯:不行啊!后面那段女王的拥抱才是重点啊!保管能吸引来无数纯真少女,到时候数钱数到手软哇!喔哈哈哈哈……
阎幽:……